玄妙观内(第1页)
上元节,玄妙观大雪纷纷。
外客居住的别院早已上锁,烧炭的婆子端着银盆匆匆来往,走动间错过了别院角落的厢房。江滟滟上身披着半合的鼠灰貉袖,越过交错的窗棱看着外头奔波繁忙的佣人,呼吸间吐出的白雾模糊视线。
她轻轻推开房门,侧身而过的碧凝绕过她,手中端着摇晃的甜汤,轻巧地朝着东卧走去。院外的温度和房内没有差别,只是多了点喧杂的寒风,江滟滟沿着曲折的走廊缓缓渡步,她十指交错着躲在貉袖内避寒,在纷扬的雪中走到了假山之中躲避狂风。
东卧中的争论声越来越大,透过紧闭的门扉直直传到院内,原在别院中徘徊着的佣人早已不见踪迹,窗扉上摇曳的帘子隐约露出两道影子。
江滟滟侧身躲在假山的洞中,冰冷的石板抵在背后,她紧紧围着身上的貉袖,底部的缝线处早已露出了填充的棉花,只是被突来的行程打断,没来得及修补。她脸上裹着貉袖旁的细密绒毛,躲在假山深处,漆黑的阴影遮住深蓝的裙摆,偷听东卧中的争吵。
“……如何挽回损失?难、难、难,要没有这等荒唐事,便是没有孙家的助力,我也能稍微捍旋一二。现在承了恩情,那孙家提出要求我又如何拒绝!要是滟滟早早订婚,即便是个身家清白的落魄书生,也比插足这些世家的来往好的多。”
“荒唐事?如若不来一次严厉惩处,这日后奴大欺主了反倒惹人笑话!”
一声响亮的耳光惊起飞鸟,江滟滟瑟缩着躲在貉袖当中。她抿嘴锁眉,对话的声音再耳熟不过,分明就是她的父亲和刘夫人,也就是江南巡抚江琏和正妻柳芸。
“短视妇人!这等家中私事,哪需大声处置。管家不严的名声传出去,这哪是一个艳丽惩处可以解决的事情!罢了,事到如今也没得争辩,和孙家的联姻怕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有孙家了?琏爷,若是将滟滟许给孙家二子,老夫少妻的名头传出去,这对流儿和深儿之后娶妻也有阻碍!”
“这又岂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事情?这名声再如何不堪,那孙家也是当今圣上的外戚,也是流芳百代的名门望族。为了保住江家摇摇欲坠的地位,牺牲一个滟滟、哪怕加上流儿和深儿的婚事都不算什么。”
江滟滟隔着厚实的貉袖捂住脸,把从齿缝中露出的惊呼声压在棉絮中,眼中晶莹的水光打转着、逸散在睫毛的扑朔中,她脸上是不变的麻木和了然。
她听说过孙家二爷的荒诞名声,欺压平民只是传闻的一部分,凝碧闲聊时还隐约谈起过孙二爷闹市纵马杀人的流言。更何况,他还是一位和她父亲同龄的纨绔子弟,后院中妾室争斗都已成为城中的一大笑话,她不想就这么嫁出去!
但是江艳滟没有其他的选择,即便她大声反抗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在家族利益之下她的异议就只是小孩抱怨而已。
东卧中争论的声音逐渐低沉,最后变成了盘旋在室内的小声交谈,时而呼啸着的寒风断绝了任何能够传出的字句。
江滟滟倚靠在假山洞口的石面,鼠灰色的貉袖已经蹭上薄薄的草灰,她探头看着东卧中毫无起伏的门帘,四周也无佣人走动。只是一个狠心,她裹着貉袖就冲进了满院的大雪,深蓝色的裙摆在空中荡成一条翩跹的弧线,紧接着随着人影消失在拐角的回廊。
分配给她的厢房没有变化,原先推开的小缝和离开时一模一样,室内依旧寒凉,敞开一段时间后还带上了寒风卷来的烟灰香。
江滟滟跨过门槛,她踮着脚挣扎着放下门帘,肩上的重量一轻,原先还松垮着靠在身上的貉袖滑落在地面。她蹲下拾起貉袖,心疼地抖落衣上沾染的尘埃,重新批回肩上,轻缓着走回对着窗户的木椅上坐下。
对于父亲想要牺牲她的事实,江滟滟并不惊讶。
毕竟江家这一代一共四个女儿,可除了她以外全都有了婚约,而不是在这时候推出去嫁给纨绔子弟;除了她以外都有着一个可以对外的正名,而不是一个只能用来和亲人互相称呼的乳名。
江滟滟眨着眼睛,控制住堪堪滚落的泪水,她在家中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平日里无人记挂,今日上元节祈福带上她,也是因为换了个上香的寺庙,这才多出一个位置来。
她起身推开身后严实的窗扉,飞扬着的雪花带着窗外的梅花绕过肩头,一片白色之中,下山的石板路格外显眼。
江滟滟倚靠窗框,冰凉的空气直入鼻腔,就连原本落下的泪珠都冻成悬在衣边的冷光。她侧头看见床边露出的杂书书脊,草草修剪的指甲在窗框上游走,再度想起话本中夜奔的侠女。
江滟滟拿起随着她一起到达玄妙观的小包裹,当中装着三两件衣物,一点碎银和一环透着淡绿的镯子。她将小包紧实地绑在身上,借着木椅的高度爬上窗框,轻飘飘的身体落在雪地上没发出什么声响。
她沿着明黄色的外墙朝着后门下山的小路走去,雪地中的脚印甚至没有存在多久,很快就被大雪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