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游园(第2页)
前几天我看到你们这时代报纸上有一句话:不肯忘记自己过去的人永远是自己。哈,你们还得看书看文章来给自己释怀,我在那个时代便无师自通地知道:过去的生活,像你们现在用的月历,过一个月,就掀过一张,新鲜的日子接踵而来,哪有功夫在意那些过去时态?
好运来时挡也挡不住。光绪十四年,状元爷被任命为出使德、奥、俄、荷的四国钦使。他高兴地用山羊胡扫我脸:“你给我带来的不只是快乐,还有鸿运啊。”
大夫人一听说出国之后没有青菜豆腐让她吃斋念佛得天天吃半生不熟的肉时,差点在厅上作呕。二夫人一听说出国要坐船海航数月,立马面无人色,虚弱地倒在佣人的怀里。她们一改平时对我的冷淡,亲热地唤我三夫人,“三夫人,你才十六岁,年轻适应力强,而且老爷最喜欢你,你跟在他身边是再好不过了。”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我发现,人的经历不管是坏还是好,都会在后来的某一时段展现它的作用。比如说,我是傅彩霞时,经常坐着画舫游船陪人吃饭唱曲,所以,航行生活全然不在话下;比如说,我是傅彩霞时,经常要接待八方来客,要短时间内了解并征服他们,用“十八句谈风”让大家团团坐时不觉无聊,所以,到洋人的世界去做公使夫人,在自己家里摆沙龙,谈笑风声八面玲珑,自然也不在话下……请史学家记载。
你们一定羡慕我出洋四年,一定羡慕我与各国王公贵族把酒言欢,但你们羡慕的这些并不能让我本人拥有多少成就感。我最大的成就,是语言!从一个中国半文盲,到能熟练运用法语、德语的语言通,这可是质的飞跃。
状元爷不太理解我为何要学这些奇怪的洋话,他说:“四年后我们就回去了,学这些有什么用?”
我不理他。男人有时候现实得让人讨厌。做傅彩霞时,我的理想是做一个好的妓女,所以耐心地学唱曲,学弹琴,学文墨。现在做公使夫人,也不过是要求自己做一个合格的公使夫人,像那些国外的沙龙女主人们一样,能沙龙外交,能通晓几国语言。我是个没野心的女人,但是,我要求自己做哪行像哪行。啊,再请史学家记载。
3、赛金花或者赛二爷
《孽海花》里将我的一生写得很详细。过程是对的,但是作者曾朴明显加入了个人情感因素。
曾朴说我性本**,在国外时从水手到将军,恨不得拉所有认识的男人入帐;曾朴说我是九世妓女命,状元爷一死,我便改名赛金花带着细软到上海重操妓女旧业;曾朴还说北京城里我与侵国的瓦德西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在慈禧的龙**颠龙倒凤……懒得理他。这些话,不过是小器的男人对得不到的女人的诽谤。
做公使夫人时,我若天天沉迷**,状元爷早就休了我,我也没有那样多时间去学习语言;状元爷死后,我赵梦鸾作为一个有历史污点无子的偏房小妾,自然会被正室夫人排挤,我从没想过积财聚势,被赶出状元府后除了重操旧业还能怎么生活;而瓦德西!唉,拜托,算一下时间,或者看看我那时的照片吧,我已年近四十,生活一波三折,早没了姿色——再说,我何时有过姿色?用原来状元爷话的格式来解释给你们听:好奇一个女人复杂的人生经历,听她故事便行,没必要将自己也赔进她的故事里;欣赏一个女人能说会道通晓数国语言,拿来聊天便行,没必要从客厅转到**做多说少。再次强调,那时,我若还有姿色,客人一定愿意拿巨款来买我笑,而不用花少少钱来找我旗下“金花班”姑娘看笑脸。
战争,让女人走开。活这样长,我最讨厌的便是这一段。告诉你们我誉满北京的起因吧——那样多侵略者在北京烧杀抢掠,民宅也不能幸免。一些德国人在夜晚来到我家,姆妈吓坏了,而我,举着纱灯从容走到院中。我不害怕他们,他们只是远离自己家乡,在一个陌生的国家被血腥与欲望扭曲了人性,但是他们毕竟还是人。我用德语告诉他们:“我家没有什么吃的。”
他们听到我说他们国家的话,便愣在那里。我继续说:“如果在过去,我还是公使夫人时,我会给你们大摆宴席。来的都是客。但是现在,你们没了在你们家乡时的体面,我也没有了过去的财富与地位。所有的中国人都认为你们是野兽,他们恨你们。而我,却是同情你们。我去过你们国家,见过你们的君王,我知道你们斯文时的样子,也知道你们在自己国家讲礼仪时的样子……”
他们残存的人性被唤醒,礼貌地告别了我,并在我租的房上插了一杆他们的国旗。房东连滚带爬地来感谢我,说我是福星。而第二天时,满北京城都知道这些洋人肯听我赛金花的话,他们尊称我为赛二爷,在我门前排队,求我救他们的亲人,求我保平安……
就这些了,其它的事情别逼我再说,战争是太血腥的事情,我生不逢时遇上乱世被卷于此,现在,我都死去这样久,别再让一个女人带着苦涩回忆。
总结陈辞:
你们这个时代的人,将我又从历史里翻出,你们说:她能四年内掌握那样多语言,肯定有过人的聪明,她能与入侵者周旋,肯定有过人的交际手腕,这样一个女人本应拥有更好的人生,可是她的生活却永远在嫁人与从妓之间来回调换。你们说:她是那个时代女性的样本,有自发性却没有自觉性,她接触过那样多的人和事,应该利用这些主动的把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在命运的关头被迫地应对。你们说:她的悲剧不只是那个时代造就,还有她自己……
我不懂你们说的这些。更不明白你们为何一定要认为我是悲剧人物。
在你们的电视上,我看到有一个女孩在说这样的话:“人至少会对自己有两次发问,一次是青年时,她会问自己:我想做什么?另一次是在临终时,她会问自己:这一生我都做过了什么……”
也许,在你们看来,我是吃过太多苦,但是,很高兴,我能给这两个问题漂亮的答案。
青年时,我想做状元夫人。我成功了。
临终时,已有书来记载我的生活,而我做过的事情甚至那本书都不能详细列尽。
我对自己很满意,请历史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