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的方式(第4页)
眼角上的皱纹,
是泪水流过的痕迹;
树叶上的伤疤,
是虫子啃咬的痕迹;
心坎上的伤痕,
是思念你时留下的痕迹。
美好的爱情,一直在峡谷发生。詹姆斯希尔顿也发生了。这首情歌与一段深沉的爱连在一起。在清澈的独龙江边唱着这样的歌,该有多么忧伤,多么疼痛,又有多么幸福、感人。这条最清亮的江就在靠近丙中洛的地方。
车外是一片水田,正是春耕时节,几个赶牛耕地的人,田中如镜的水被他们搅得碎乱了。似乎有歌声传来,由于大地呈抛物线,歌声近而人影不见。
重丁村最醒目的建筑是新建的重丁教堂。教堂按原来的风格扩大了,门面样式像巴黎圣母院,左右两边建有两座四层楼高的钟楼,拱形门窗,方柱,门楣上壁画花草带有巴洛克风,天使像如同中西混血儿。任安守的坟墓就在这座教堂旁边。与教堂一样,他的墓也是白色的。教堂还在装修,三个男人在里面涂着颜料。西面一片刚翻耕过的黄泥地里,任安守的墓静静地待在泥地一角。墓碑由三块水泥碑组合而成,中间为半圆形拱门,比人高,上面有任安守头像的浮雕,下面写有“任安守神父之墓”,两边低矮的方形碑写着他的生平。墓碑也是水泥刚刚抹过的。
墓碑后面是春天的野草,野草后是暗红的围墙,围墙后就是那座雪山。雪山顶上一朵白云,积雪与白云之间有一缕缕纤细的云相牵,如蒸汽袅袅,白云像雪山升上去的,雪山也像白云降落下来的。
1888年,任安守第一次到丙中洛,他那时是康定教区的神父。还没有走到丙中洛就被藏族、怒族人拦住了。与他同行的另一位神父被毒箭射中,落人怒江。任安守万幸死里逃生,跑回去了。
几年后,他又萌生了到丙中洛传教的念头,这一次他悄悄翻过碧罗雪山,几天几夜走到了丙中洛的白汉洛。怒族、藏族人知道消息后,他们扛着猎枪、长矛、弩箭来找他。任安守吸取上一次的教训,他带人先设下了埋伏,一场苦战,打死了几个人,进攻被打退了。随后,清政府维西厅派了一哨清兵前来保护。
任安守来丙中洛传教,普化寺的喇嘛是最激烈的反对者。攻击任安守的人就是受了喇嘛的幕后指使。但没有凭证,任安守不能说什么,于是,他施以恩惠,首先与普化寺活佛兰雀治格一世修好。没有喇嘛干扰,白汉洛第一个天主教教堂很快就建起来了。
1905年,滇西北维西、德钦和四川的巴塘,藏民起来反对天主教,丙中洛普化寺的总管事古洛早就对天主教怀恨在心,天主教信徒做弥撒圣祭时唱诗、圣体、圣乐、盟誓,做圣事时洗礼、敷油,过圣诞节、感恩节,婚礼也在教堂举行……这一切他都看不顺眼。他三次向任神父发出驱逐令。任安守都不予理睬。
古洛与藏族的高玛昂珠、怒族的甲旺楚匹密谋起事。旧历七月十九日,几百人聚集到了丙中洛。他们走过倾斜的坡地,冲进白汉洛教堂,这时任安守已经跑了。甲旺楚匹带人在渡口拦截,与保护任安守的清兵相遇,一番苦战,甲旺楚匹战死。占领白汉洛教堂的人听到噩耗,一把火烧了教堂。“白汉洛教案”一时惊动中外。
法国政府发出抗议,清政府派兵镇压,普化寺不得不赔偿白银三千两,古洛被处死,任安守被授予“三品道台”官衔。
教案发生后,白汉洛教会一位叫熊烈的人,把分散的教友聚集起来,想重建教堂,让失望的教友重生希望。他努力传教,教友们受到他的感召,都想为重建教堂做一点事情。
任安守再次置生死于度外,又一次翻过了碧罗雪山。
丙中洛教堂重新建起来后,他到重丁村建了第二座教堂,接着秋那桶也修建了教堂。他宝贵的年华在怒江峡谷中流逝着,苦心经营二十年,到了1924年,天主教信徒发展到了一千多人,建立了6座教堂。这一年,美国基督教耶稣会传教士莫尔斯到了贡山,三十年代后,基督教在丙中洛开始传播。
东西方的神灵峡谷相会,狭路相逢——
傈僳族的《创世记》仍然在每一栋千脚落地房流传。尼扒、尼玛们以巫术走村串寨。他们熟悉周围山崖溪谷里的每一个鬼怪与神灵。
天主教、基督教神父也走村串寨。他们为人治病,那些治疗感冒、咳嗽、腹痛的普通药,在缺医少药的怒江显示了神奇的效果。他们给人施舍衣物,高价收买农副产品,借钱给贫困的人,欠债者只要人教会债务就可免除。他们还搬来了手风琴、留声机,演奏圣乐,播放唱片。他们办教会学校,教傈僳族、怒族青年唱圣歌、学习教规、礼仪、汉文和他们创制的傈僳文。见尼扒、尼玛施行法事,传教士也搞起了“圣灵降临”,圣灵降临的人驱魔、治病,预言世界末日,宣告只有信教者才能得到上帝的拯救,复活升天。甚至,到了后来他们宣称傈僳族的加尼就是他们的上帝。
另一个神父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他得了疟疾,再也没能走出大峡谷。
六库到丙中洛,三百公里的怒江大峡谷,佛教、天主教、基督教、藏传佛教和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都在这一长廊聚集,寺庙、教堂、玛尼堆随处可见,几乎遍布于每一个村寨。
大峡谷宗教争夺战,情景与今日超市嘈杂的商品推销没有半点关联,即使最激烈的竞争也是很寂寞的。峡谷不但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峡谷里的人也分散在各个山头,在山道中攀登行走,半天也难遇见一个人。神父们的孤独如影随形。
为消磨时光,白汉洛一个叫沙伯雷的神父带来了一个足球,他一个人在青稞地里踢来踢去,只有上帝当他的观众。来自挪威的神父,经常翻越碧罗雪山去维西茨中教堂与教友相聚,他因此爱上了爬山。他制作了一个滑雪板,每爬到海拔4000米的雪山上时,他就一路滑雪下来。任安守神父热爱种植葡萄,他想念法国的美酒,就自己动手酿制起葡萄酒来。他把法国的酿酒工艺也带到了丙中洛,一直流传至今。
丙中洛变成一个美好的世界,是各路宗教相互承认,互相包容之后。和睦相处的结果,是信仰喇嘛教的人可以到寺庙打鼓念经,也可以请村里的尼玛与喇嘛一起打鼓念经,甚至可以请“纳姆萨”祭鬼祭神。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并没有消亡,人们仍然笃信每个奇峰怪石、每棵大树、每一条箐沟都有自己的神灵。丙中洛有十座著名的神山,如嘎瓦嘎普峰就是甲衣更念其布神。如此繁多的神灵、外来宗教,就是佛学神学造诣再深的人,也弄不清众神灵的名称,念经打鼓做佛事时,他们也离不开当地的尼扒尼玛,如果弄错了神灵,不仅不灵,还会引火烧身殃及性命。
这种包容,不只是神职人员之间的,信徒之间也十分宽容。一个村寨可以有寺庙也可以有教堂;一家人,既可有天主教信徒,基督教教徒,也可以有喇嘛教教徒。丙中洛最早是怒族人居住的地方,藏族占据主导地位后,其他民族都学会了藏语,藏族人也学会了讲怒族、傈僳族和独龙族语。至今,村村寨寨民风淳朴,互帮互助,信守承诺,平等友爱,充满着温馨。
在秋那桶,我甚至看到了两种风格并存的楼房。青稞地里,两栋黄泥筑的楼房并排而立,坐西朝东,西面土墙开藏式的方框窗,屋顶是由木条和石瓦片盖的,架空在土楼上。屋檐的杉木板上涂了深蓝的颜色,这像藏族的土撑房。我穿过青稞地,走到房子的前面,楼又变成了怒族的木楞房了。阳光下面,房内显得昏暗。一大家人刚从屋里出来,送一个出门的男人,一时不适应这么强烈的阳光,都眯着眼睛看我。老妇人举着手里的壶,要给我倒茶。
从秋那桶往滇藏边界走,干爽的高原气候越来越明显了。雪山越来越多。阳光清澈得融化了时间。心灵是这么宁静。怒江的水转过一弯又一弯,它在为自己歌唱着。我早已不在乎能不能到达西藏了,我只想随着江水不停地走下去,只愿阳光永远美好,江水永远喧腾,青山一重又一重,双腿的筋骨坚韧,就这样把时间忘记在秋那桶的峡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