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梨花欲谢恐难禁 万顷烟波万顷愁(第5页)
李清照突然僵住,脸上柔软光色一瞬褪尽,漫天清冷的月光落进目底:“奸贼误国啊!”
数天后李清照获知,弟弟参与弹劾秦桧,被贬为五品中卫大夫。赵婉为岳飞鸣冤,由郡太君贬为鄞县县主。保举岳飞的文武官员,或贬砥或流放或遭暗杀或遭灭门,无一幸免。林一飞竟在黑夜越墙而入,险些玷污了孙玉夫。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清照拍案而起:“我要进宫,恳请吴贵妃进谏,罢黜奸贼,起用岳飞,才能保住半壁河山!”
孙玉夫忙扯住她,眼泪汪汪道:“姑姑,你又要拼命吗?这临安城里全是秦桧耳目!”
木易进前,眼神冷冽,沉声道:“且慢,待我去纠集了兄弟们。”
李清照抬起头,目光悲凉道:“也好。”
孙玉夫悲声道:“叔叔的义勇团原本一百来号绿林豪杰,现在也就剩下十来个了。”
“江山,原本由白骨砌成。”李清照面色苍白,语声冰冷道,“蚍蜉撼树,也要一搏。行尸走肉,活着作什么?”
众人愣住,仿佛在一瞬间天地幻灭,鸟兽绝迹。
凤凰山上的宫殿群连绵起伏,影影绰绰的宫灯在夜色里明明灭灭。亥时的御街灯火辉煌,许多达官贵戚的府邸集中在附近,透出的灯火照亮了半边天。
马车辚辚,徐徐行进。老字号前热闹非凡。长长的御街几如白昼,天上的月亮黯然失色。夜风扑进车内,孙玉夫不觉浑身凉透,偏头道:“还不到九月呢,怎会这么冷?”
李清照望着车外的天空道:“气候反常,亦是恶兆。”
马车经过御街三段,勾栏里搭着高高的戏台,小旦打扮妖娆,水袖婉转,整个身体弯成凌霄花的模样,眼角一点点上瞭,风情万种倾国倾城,勾人心魂地唱着思春词,幽暗的风情不偏不倚,丝丝缕缕地投向雅座里的阔少。
桥头的傀儡戏正惟妙惟肖地上演着《目莲救母)。鼓乐声不住地传来,似夹着什么奇怪的喧声。车帘被风吹起,一轮残月高悬于左侧的朱楼之上,照见屋檐上栖着的寒鸦,有种凄凉的味道。李清照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就在这时——前面的义士惊叫一声:“有刺客!”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蒙面人,手里的利刃映着月色,恰似刁钻蛇影,竟直奔马车而来。
“找死!杀——”木易一声怒斥,喝令义士们迎了上去,护住马车。
一场殊死搏斗在御街上拉开,孙玉夫便要跳下去参战,李清照将她拽紧:“你没看这些人都是杀手!你去冒险,反而添乱!”
两下里短兵相接,打斗激烈,嘶吼声、斥骂声、哀号声沸腾了一方夜空。周边很快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仿佛在地狱的折磨里走了无数个来回,仿佛已经煎熬了一千年那么久。孙玉夫指着被众人缠杀的木易,嘴唇苍白:“那些人好厉害!姑姑,那么多人围住叔叔,回马三枪派不上用场,他已经处于劣势了!你看看,死了几个义士了!”
头顶树叶飞落,被风卷到阴暗的沟渠。李清照紧紧攥着孙玉夫的手,面色煞白,噙泪道:“李清照,你是个祸首,你是个祸首!”
勇士都会挫敌无数,最终也会挫于敌手。将军沙场百战,终究要面对敌人蜂拥而至,身畔萧然无人。木易一生击败无数敌手,却无法算计何时会进入绝地。利刃刺入肌肤,发出极闷的响声。木易的枪又稳又狠地嵌入对方的肋骨,对方的利刀亦牢牢插入他的上腹。青衫上血迹洇开,漫向胸口,顺着衣襟下淌,吧嗒吧嗒地滴了一地。木易一手持枪,一手握住还在继续深入的利剑,血顺着指缝流出。他想喝止敌手,可生命以极快的速度流逝,他大张着口,却没有力气发出声音。头顶的月白得惨淡,落叶在风中飘扬。他漆黑、锐利的眼睛瞪得狰狞,看着长刀一点点没入,似乎听到刺穿肠胃的碎响,如同花朵在暗夜里乍放。肠子流了出来,他却闻不到血腥。
双方都豁了命,都死伤惨重。义士们个个被敌手咬住,无暇相顾。
“师傅,木易叔叔!”声嘶力竭的女子哭叫声随风凋落,蔓延向冰冷地面。
孙玉夫飞扑过来,一剑刺倒受了伤的蒙面刺客,扶着摇摇欲坠的木易,五官扭曲,哀声呼唤:“师傅,木易叔叔!你要挺住啊!”她的力气显然不够用,身上如压泰山,却依旧扶不住他,两个人一起踉跄着倒退。
清风夜舞,木易落叶般倒下去,嘴里的血喷向空中,落在地上,落在孙玉夫脸上。
时间静止,万物静止,人群静止。猫头鹰在树顶发出尖利的号叫。
李清照已浑身瘫软无法行走,十分艰难地匍匐着过去,想要擦去木易嘴角的血,那血却泉眼一样不断地流。她的手沾满了血,剧烈地抖着,伸出去,缩回来,染得衣裙上都是血,面色苍白如纸:“木易兄弟,你不能死。金兵未灭,你不能死啊!你说过要等到北归,过江与家人团聚。木易兄弟,你不能死……”
李清照将木易交给孙玉夫,艰难站起,步履沉重,一步步迎向蒙面歹徒,一声嘶吼起自腹底:“你们……来杀我啊!放过他们!”
她的素色裙襦上染着大片大片的血,在夜风灯影里盛开如莲,脸上是视死如归的镇静,嘴角一丝痛到极致的讥笑,字字从牙缝里迸出:“你们是大宋子民吗?你们是大宋男人吗?不去杀辱我姐妹、欺我百姓、掠我财物、焚我家园的金兵,反而为投靠金国的误国奸贼效力,向自己的兄弟姐妹举刀……”
一个蒙面人抖了一下,钢刀当啷落地,整个人缩在地上。余者稍稍愣神,而后举刀逼近。
“不,姑姑——”孙玉夫尖声哭叫。
“住手!不得行凶。”空中传来一声断喝。
李迒银白锦袍,似白云落下,稳稳地护住姐姐一把闪亮银枪神处鬼没。他身后的几名侍从也加入厮杀,强弩之末的一群蒙面刺客便成了枪下之鬼。
“抓活口,留证据!”李清照朝弟弟喊道。她话音刚落,被活捉的刺客便咬舌自尽。
月色朗然,云散雾霁。地上的血腥味被风刮散。风霜褪尽了李迒曾经的儒雅,武夫的刚劲毕露无遗,他以筋骨结实的手臂揽住姐姐:“姐姐,你何必螳臂当车……”
李清照嗓音沙哑,悲痛欲绝:“罢黜岳帅、韩帅,罢黜赵构最信任的张浚。你参加过联金伐辽,参加过汴京保卫战,为国家和民族舍生忘死。赵婉以财力支撑朝廷用度十几年,还被贬为县主。难道,秦贼为刀俎,我的家我的国,都为鱼肉吗?”
李迒红了眼眶:“调我到工部,原是赵婉大姐的意思,她早就看到了武官的前途。”
清风冷月里,木易渐渐涣散的目光射向走近的李清照,嘴角弥散出模糊的笑意。孙玉夫不胜惊恐地抱着木易,感到他的体温正在散去,悲伤地哭喊:“木易叔叔,木易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