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水流花落任匆忙 病起萧萧两鬓华(第5页)
忽见李方急跑过来,颜蓉拿着家法在后面追赶,边走边喊。李方慌忙跑进廊下拽住姑姑,藏身在后,朝颜蓉道:“我今天不想练武嘛!想来姑姑这儿念书,这便触犯家法了吗?”
颜蓉气喘吁吁地追过来,抡起家法要打,却被李清照拦住,她将李方送进学堂里,返身牵住弟媳手,劝道:“他想读书就叫他来读书,不必强制他去跟木易练武。”
颜蓉没好气道:“你看他练武练了几年,学到了什么?根本不知长进!李迒总怨我纵容他,才使他文不文武不武,这般没出息,整天只晓得与我犟嘴,与他妹妹逞口舌。”
李清照便笑道:“士程不犟嘴也不逞口舌,武功文才如何?人人都想自己的孩子文韬武略,将来建功立业,但孩子能有多大成就,不只是后天的培育,终归也要赖于天赋。”接着举了许多古人教子成败的例子,劝颜蓉心平气和、顺其自然。
颜蓉点头接受,忽凝眉道:“姐姐还不知道吧?金使张通古、萧哲已带着封册文书来到临安,秦桧私下与之磋商,先归还河南,以江南为宋,册封官家为金熙宗的儿臣。且那金使还要官家以客礼相待,要所经州县以臣礼相迎。文武官员上书反对议和,各地军民都义愤填膺。韩世忠、岳飞轮番上疏,愿效死力北伐讨金。”
李清照听得气闷,忙道:“官家就该相信韩、岳二帅,顺应民心,发兵北伐。”
颜蓉冷哼一声道:“官家不准北伐,羞于接受金国册封,羞于对金使跪拜称臣,托病不至,命秦桧率领朝臣去了同文馆,李迒今天五更便起床列队去了。”
李清照仰头望天,面色如天空阴沉:“前不久赵鼎从泉州上书论政,秦桧怕他被重新起用,指使御史台参奏他曾接受伪命,贪污都督府十五万缗钱,将他一贬再贬,如今他被迁往揭阳。那里常有蛮夷作乱,秦桧这是要他死啊!”
自1139年,金派挞懒与大宋议和,秦桧不懈援助,于公元114o年达成和议:宋向金国纳贡称臣,金将伪齐的陕西、河南归还南宋。不久,因金兀术强烈反对,金熙宗罢免挞懒,派金兀术向宋开战,很快夺回河南、陕西等地。
李清照由孙玉夫虚扶着,徜徉在金秋时节的西子湖畔,感受着湖水的喧嚣和风的张狂,一种刻骨铭心的感动,仿佛源自于亘古的记忆。她紧紧黑锦披麾的鸾带,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对今年的战事如数家珍:“金兀术率部南下,韩世忠率部迎击金主力右翼,于淮阳郡水陆转战,诱金兵入沂河,死者甚众,夺舟二百余艘。金师来援,韩世忠及属下于洳口镇、潭城、千秋湖迎击金军,堵住了金右翼军的南下之路。
“六月,岳飞受命北上,张宪在颖昌府大败金军,梁兴、董荣等渡越黄河连接河朔义军,屡败金人,收复了翼城、赵城。岳飞又南渡黄河、占领怀州、卫州、开德府,策动义军截取金军大量辎重,继续北进,连克淮宁府、郑州、西京河南府等地。
“七月,金兀术率龙虎大王、盖天大王等一万五千人直趋郾城。岳飞之子岳云率轻骑攻入敌阵,破了金军的铁浮图。岳飞遣子弟兵背嵬军、游奕军迎战,持麻扎刀、大斧,上砍敌人下砍马足,破了金军的‘拐子马’,杀伤甚众。勇将杨再兴单骑入敌阵,杀敌数百人。金军大败后再犯郾城,岳飞再败金兵,杀死金将阿李朵孛堇。可叹那勇士杨再兴,终陷敌阵。”
孙玉夫扶着姑姑笑道:“岳家军抗金节节胜利,百姓们放鞭炮,张灯结彩打锣敲鼓。官家授予岳飞开府仪同三司,另有三千五百户食邑的封赐。可诏书连下三次,岳飞都拒绝了。我太崇拜岳飞了!”
李清照眉梢拧着一缕深痛:“岳飞铮铮铁骨,值得钦佩。他上书辞谢封爵,赵构将他的谏书焚毁,秦贼也怀恨在心。时政堪忧。”
思乡的悲痛在此刻突然数倍地放大,没了游兴,姑侄们坐上马车回到李府。钱塘门内的李府官邸是太学府、武学府组成的区域。朱阁红楼,亭台轩榭,雕栏玉砌,曲水流觞。暮年的李清照扶栏临水,看到血红的霜叶**到水里,激起了细小涟漪。她衣袂随风轻**,发出轻若游丝的喟叹:凤凰山那边歌舞不休,还真个把临安当作了汴州?金人的马蹄声,一遍遍踏破她的夜夜归梦。
晚食后洗漱,孙玉夫端着首饰盒侍立,夏雪为她卸妆,李清照端坐于铜镜前,看看镜里的影子,怅然悲叹时光如水:“世态沧桑,容颜益发沧桑。”
孙玉夫笑望铜镜里的一抹流光:“姑姑容颜沧桑却不衰老,我都怀疑你吃了长生不老药了。”
“油嘴滑舌。”李清照扭头笑嗔,朝镜里凝视,“这命运多舛的年月,接二连三的诽谤、攻讦更甚于往昔。每日里心如覆霜,如何不老?瞧瞧,眼角有了鱼尾纹,面肌也开始下垂,连黑眼圈和眼袋也来凑热闹了。”
夜里,孙玉夫被姑姑的呓语声惊醒,却听门外一阵喧哗。乱七八糟的脚步声那样突兀,像是六月惊雷,察觉之际已脱身不及。听到有人在院里大喊,她穿着睡服就往外跑,一出门就看到满院的火光,看到赵士程眼睛通红,嘴里叫着什么,正在与人拼杀,身上的白布睡衣被血染红。孙玉夫的脑袋嗡嗡作响,想听听他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一句。
似乎有人朝榻上的李清照冲过来,她想坐起却周身无力,眼前满是乱晃的火把,人的吼声像是闷雷滚过天空,震聋发聩。
一伙人在缠斗赵士程,另一伙人在四处打砸,将食物倾倒、泼水,将被褥衣物撕烂、烧毁。李清照终于坐了起来,怒斥道:“强盗,你们这些强盗!”说是怒斥,她的声音其实很弱,极快地淹没在一片嘈杂声里。
强盗进入已是第三次了。这些人清一色的彪悍、凶残、肮脏,浑然天成的强盗嘴脸。孙玉夫耳边都是厮杀声,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冲进院里。赵士程抵挡不住,强盗们汹涌而入,一只利箭射来,一个小厮被箭矢穿透了胸膛,箭头从后心狰狞地露出,箭尖直指孙玉夫的鼻尖,鲜血冒了出来,一滴又一滴。
“保护母亲!”赵士程边打边喊,可看看周围都是敌人,到处都是伏尸,眼前一片血红,大风妖魔般地呼啸,漫天落叶随风弥漫。
孙玉夫被一群人围到墙角,已经没有退路。死了死了,就这样死吧。她慢慢地萎下去,嗓音沙哑:“就这样死吧,就这样死……”
为首的黑脸汉子将孙玉夫拖到屋里的**,她亡命般地挣扎,嘶声呼叫:“木易叔叔——”
朔风搅动凛冽寒意,猫头鹰在后窗一声惨叫。把门望风的汉子左脸上刀疤横贯,触目惊心,眯着青蛙眼哈哈大笑:“那个使枪的老怪,早被弄走了!”
孙玉夫已被脱掉亵裤,挣扎着尖叫。青蛙眼汉子正在**笑,忽发出一声惨叫,身子猛地一颤,向后倒去,一截寒光闪闪的枪尖从胸口冒出。
一阵锐利的破空声猛然传来。西侧的院墙上,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灵猿一般跃了下来,他手握长索,仿佛从天而降。无数把短刀朝他飞去,无一不被他精准地击落。黑脸大汉忙丢了孙玉夫,招呼众歹徒,将来人团团围住。
孙玉夫看看木易、赵士程皆被歹徒缠住,只怕姑姑有失,或会成为强盗们的筹码,急忙进屋抱着一个百宝箱出来道:“住手,放人,这一箱宝贝就归你们了!”
众强盗见识了木易神勇,已有了怯意,平日里打家劫舍,也不过为了生存,见了百宝箱便垂涎欲滴,争先恐后地抱起百宝箱,翻墙就走。木易尤不解恨,一直追击到墙外。孙玉夫、赵士程搀扶着李清照走到廊下,只见满院狼藉,书房起火,火舌正由小到大四处蔓延,弥漫的烟雾呛得人透不过气来。颜蓉李迒带着人马赶来,慌忙救火。
“书,我的书!我的古画……”李清照一声低号发自腹底,推开两人朝前奔跑,走到书房外突然跌倒,被烟火味熏得咳嗽不止。
赵士程忙着去救火,孙玉夫拼命抱住她往回拉,哭道:“火势那么大,姑姑莫要去拼命犯险。”
“我的书,明诚的古画!”李清照狠命地推开孙玉夫,爬起来却又跌倒,便匍匐着朝前走。孙玉夫扑上去,死死地抱住她,一迭声地哭喊着。
风声四起,壮了火势,形成一股嘶鸣的气流,将世间一切声浪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