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相逢各自伤迟暮 晚惊栖鸟杂流声(第3页)
言词比刀犀利,直戳心脏,痛得李清照面容扭曲、无地自容,血瞬间涌向脸膛,她羞愤、惊恐,颤如雨中浮萍,却听王美娘的声音如雷贯耳:“一个声名狼藉的老寡妇,还想翻天吗?”
孙玉夫颊上犹在火辣辣地痛,痛可忍,辱不可忍,脱口骂道:“奸妇,不许辱骂我姑姑!”
“无法无天的小贱人,反了你了!”
王美娘怒斥着,正要发作,却听贵妃的声音自上首飘来:“丞相夫人!”
吴贵妃止住王氏,再也没了初时的心情,命女官继续公布获奖名次,点评获奖诗词,颁奖等等,诸事齐毕,又赏每人一对玉如意。其间,众命妇皆无走动,唯王美娘派侍女出去几次,在孙玉夫眼里,总是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结尾已到黄昏时分,接着晚宴,宴后才散。
孙玉夫左肩挎着精致的珠宝箱,箱里是赏银及一对玉如意,随着命妇队伍,跟在李清照后面出了秾华殿门,沿着曲折婉转的朱漆长廊款款前行。李清照感慨道:“今天若非吴贵妃压制,还不知王美娘要使出些什么幺蛾子。”
冷冽的夜风拂过孙玉夫面颊,隐隐作痛。可她不想叫姑姑难过,便只字不提,应道:“吴贵妃真是个活菩萨。”
李清照往前走着,合掌道:“祈愿吴贵妃福寿绵长。”
孙玉夫紧紧披麾的鸾带道:“吴贵妃好心有好报,一定会应了姑姑的祝福,福寿绵长!”
灯火辉煌的凤凰山皇宫,桂花、琼花、秋海棠、木芙蓉、月季花争奇斗艳,馨香四溢,各处悬挂着各色灯笼,映出一个火树银花的世界。
姑侄二人不知绕过多少宫门,廊道里寂然无声,凉意弥漫,半明半暗的灯笼扭曲着她们的影子。李清照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一天的硬撑,这会子难免心力交瘁。
廊道尽头是一个白栏红柱的水榭,寂然矗立在太湖石上,四周曲水环绕,花树葳蕤。孙玉夫扶着姑姑到水榭里歇息。这里日间的热闹似还未退,石凳上铺着兔毛垫子,石栏上系着被遗忘的锦帕、花环、鸾带、汗巾之类。红柱上绑着从丝绦上拽掉的丝线,应是小宫娥们无聊的玩意儿。李清照看着和汴京并无二致的临安皇宫布局,吟出一首《转调满庭芳):
芳草池塘,绿阴庭院,晚晴寒透窗纱。玉钩金锁,管是客来唦。寂寞尊前席上,唯愁海角天涯。能留否?酴醾落尽,犹赖有梨花。当年曾胜赏,生香熏袖,活火分茶。极目犹龙骄马,流水轻车。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笺花。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
远处灯影映着李清照的脸,晶晶闪亮,却原来挂满泪水。榭外的风鸣如同幽魂的叹息。谁能分辨现实的荒谬?孙玉夫入神地听着姑姑吟咏,看到姑姑落泪便更心伤,闷声道:“姑姑怎么有王美娘这个表妹?”
李清照声音嘶哑道:“颠覆和诬陷只能一时,不能一世,我相信佛家因果,相信三世轮回,无论谁对人做了什么,终究要转回去的。天不早了,玉夫,咱们走吧。”
“嗯。”孙玉夫背起珠宝箱,又上前搀扶姑姑。李清照不让她搀扶,且要夺那珠宝箱,孙玉夫不给,抢来抢去,终究被李清照抢到,她背在身上笑道,“我怕把我的俊侄女压丑了。”
孙玉夫再要去抢,未能得逞,急道:“姑姑,我都虚岁十六了!”
李清照回想当初在建康街头遇到挨打的小女孩,便将她赎身、收养,转瞬已经十个年头。又想起当初收留绿杏,想起绿杏的死,想起张汝舟,不免悲伤、懊恼,暗叹世事白云苍狗。转面牵起孙玉夫的手,凝重道:“饕餮的时间吞噬着一切,人就要在一息尚存的时候,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和追求,如此,镰刀般的时光便不能割伤我们。”
孙玉夫扭头看着姑姑笑道:“玉夫晓得姑姑的目标和追求,却不晓得自己的目标、追求是什么。”
李清照一叹,接着一笑:“身为女子,目标和追求高了,也非幸事。”
“可是,姑姑,玉夫根本没有追求和目标。”
“没有追求、目标?错也。驱逐金寇,生民安乐,天下太平,这是咱们共同的追求和目标。”李清照接着一笑,“还有,将来嫁个如意郎君,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这些难道不是?”
孙玉夫羞红了脸,搡着姑姑撒娇道:“才不是呢!玉夫要永远陪伴姑姑。”
李清照拍拍她肩,凝重道:“你已到了及笄之年,依我宋礼,订婚之后再行笄礼。姑姑已为你准备嫁妆,在等着那一天呢。”
孙玉夫羞得招架不住,捂着脸退后一步,推着李清照道:“姑姑快走吧,怕是木易叔叔他们早等急了。”
中秋大庆,殿前广场上灯火旖旎,人影晃动,空中烟花妩媚,编钟吕乐长鸣。无数的皇亲贵胄、千金、后宫嫔妃、太监宫娥在偌大的广场之上自由来去,衣香鬓影,珠光宝气。侍卫们在外围守着。跟着贵人的奴婢们千篇一律地说着吉祥如意康乐之类的祝福话。
天空突然落雨,广场上乱作一团。下人们有的急忙拿伞送给主子,有的忙扶着主子往马车、轿子里钻。木易等人在广场边上焦急地候着,见李清照走过来忙上前行礼。孙玉夫扶着李清照上了马车。马车出了宫城,再出皇城,一溜烟地直奔钱塘门而去。气候因雨变冷,李清照、孙玉夫在车里坐着,夜风一波波透入帘缝,冻得只想打战。下过雨的路面又湿又滑,马车行进缓慢,发出咯吱咯吱的碎响。李清照看着在车窗外徐徐倒退的树木被夜雨淋湿,心里直冒冷气。
凤凰山的夜风呼啸而来,树叶纷落伴着雨声。马车行至一处竹林,忽听空中一声暴喝:“哪里走!”
李迒夫妇闻知姐姐回途遭遇强人打劫,十分震惊,听说当时万分凶险,幸有木易化解了一场劫难。夫妇们急忙赶来后院探视。夏雪打座敬茶,颜蓉抿了一口道:“若说匪贼却也不像,那些毛贼怎敢在城里行凶?”
李迒扭头看着妻子道:“你也太小看了那些毛贼,这些年只顾与金开战,地方管辖不力,他们焚烧府衙,劫杀府官、抢劫官银都不在话下。”
颜蓉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临安可是匪贼的天下?”
夜色静寂,紫锦帷幔上的流苏无风自**。孙玉夫臂上浅伤,由夏雪敷药、包扎,在椅子上蜷缩着,惊魂未定,面色苍白道:“我们这一路,好像被人盯着。”
夏雪在旁劝道:“玉夫别想太多,好好歇着,伤会好得快些。”已知小姑娘在集英殿挨打,在路上豁命保护姑姑、抵挡强人,很是心痛,李迒夫妇少不得安慰了小姑娘几句。
橘红灯笼投射出静谧的光,映着紫锦双凤蚊帐,映出李清照怔忡的影子。她身上几处破皮,虽无大碍,却也浑身酸痛无力,她半卧在榻上,满目伤痛。夏雪将云锦被拉到她膝盖以上。李清照道:“秦桧夫妇卖国求荣,王氏在集英殿大放厥词,其心可诛!”
孙玉夫道:“她哪里是姑姑表妹,分明是只母狮,一张口就要吃人。”
李迒叹息道:“亲戚竟到了这个份上,这是什么积德?”
李清照道:“以后莫提舅家,两舅降金在先,其女婿女儿又投靠金人,贻笑天下。那秦桧反被皇上视为肱骨,眼看着要断送我大宋江山,若不进谏,难道我们都等着沦为金奴?”
李迒轻叹一声,忐忑道:“姐姐今日之祸,怕是与进谏有关。你道那奸臣夫妇,可是好惹的?将反对派灭门焚烧,毫不手软,已有几位进谏的大臣惨遭黑手了。”他满脸忧患,在院里、屋里转了几遍,忽道,“姐姐这儿,总得有些应急设置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