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几多深恨断人肠 同是天涯沦落人(第5页)
后来金国灭辽,耶律启儿被强征兵丁拖走。周氏在弥留之际,拿出一个绣着李字的荷包,让耶律芍芬母女跋山涉水南下寻根。恰逢战乱,沧海翻船,母亲溺亡,耶律芍芬沿途讨饭,混进乞丐堆里,反被乞丐打劫……
往昔,是说不尽的惨惨凄凄,后经种种机缘巧合,她被卖到康王府,成为粗使丫鬟。如今身居后宫,每思和父母在沧海边打鱼及在战乱中的逃亡生涯,都不寒而栗。思绪几番轮回,吴芍芬敛袖另奏一事:“那赵明诚为政之余从不结党营私,只管读书和收藏金石。这样有高雅嗜好的人,即便出了点问题,也非怙恶不悛。”吴才人牢记姑姑的叮嘱,劝谏赵构,“正值用人之际,任用贤良,奸邪自息。臣妾恳求官家法外开恩,赦免赵明诚渎职之罪。”
赵构凝神望着她无瑕的脸,片刻才道:“干系重大,容后再议。”
七月的阳光盘旋于池阳李府的飞檐,后院里种着石榴树、美人蕉,和大片的月季花。院后一池碧水,绿波青莲,莲下游鱼嬉戏成趣。于池中泛舟,舟借水势,水就风势,破浪徐行。
安葬母亲后,李清照为母守孝住在此处,正在树下坐着与弟媳闲话。孙玉夫和李方李圆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欢声笑语飘过院墙。小男孩李方梳着冲天辫,穿着白绸短褂短裤,小女孩儿李圆头上扎成双鬟,穿着大红裤襦,拿着糕点和鲜桃,吃得满嘴满脸都是。绿杏、孙玉夫在捡飘落的月季花,要为每人做个香囊。小兔子在院里跑来跑去,十分悠闲。
颜蓉将一盏酸梅汤递于姐姐,目光流转道:“姐姐姐夫欲要隐居,朝廷就来了圣旨,姐夫重被起用。想来这就叫朝里有人好做官。”
李清照满身缟素,摇着仕女团扇道:“明诚的大兄长存诚,中书舍人,二兄长思诚,知任广东路广州府。明诚大姐赵婉的婆家乃是明州望族,富甲江南。自从朝廷南迁,军费、俸禄等用度,大多来自史家的进贡。明诚表妹郭小乔的夫君叫李谟,乃新任的兵部侍郎。另有吴太妃、吴才人相助。这么多人若想为他逃跑找个理由,说服官家,想来不难。”
颜蓉乌黑的双眸,顾盼间溢出笑泉:“姐夫先去建康谢恩,再去湖州上任,临走要李迒将姐姐送往湖州,可姐姐却要常住池阳。可不是我有心逐客,夫妻间总要相互照应才对。”
李清照垂目不语,颜蓉接道:“姐夫不像薄情之人,所谓的逃跑,怕是另有蹊跷吧?”
夕阳正将下山,淡淡黄影映在李清照脸上,一片清寂落寞。
她曾那么爱他,只要他轻轻一瞥,便是天寂地灭。他的弃城而逃,背弃的不仅是爱情,而是忠孝仁义。既不顾朝廷安危,也不顾家小性命,遑论建康百姓。若非木易联合李谟力挽狂澜,王亦将血洗建康,诛杀赵构及后宫,将大宋王朝推向穷途末路……实在不敢回想,这样无节操、无担当、无廉耻、无道义的可怕之事,怎会发生在他身上?
幽径上修竹影动,小厮带着赵真疾步走来。赵真跪拜在地,哽咽不已:“夫人,老爷在途中中了大暑,作冷作热,行至建康病势已重,卧床不起了!”
李清照呆住了,侍女团扇掉落在地,往事纷至沓来……
情之为苦,情之为悲,却永远无法舍弃。她是枯在他灵魂里的莲,除了他没有人知晓莲的风韵。而他那孤寂、惆怅、忐忑的灵魂,永远都是她萦绕的迷惑。
赵真重复讲述,李清照擦泪道:“怕是生了疟疾,一旦发烧,最怕遇到庸医,开些凉药!”
赵真急道:“夫人快些收拾一下,随奴才走吧。”
黄昏时分,李迒一家站在池阳南门桃花渡埠口向船上的李清照作别。
一艘大客船载着李清照、孙玉夫、绿杏、赵士程、木易、邹渊、邹润,以及百名乡勇。乡勇是赵明诚留给李迒的,李迒却偏要他们跟姐姐走。李清照在桅杆旁朝弟弟一家频频挥手。
一行人一天一夜赶了三百多里,于第二日辰时到达建康。闲置数月的别院已是尘灰满院,阶面生苔。一个小厮正在清除院墙边的杂草,见了李清照急忙行礼,引着众人穿越几处门廊,绕过几条幽径,来到后院。
李清照带着绿杏、孙玉夫、赵士程穿门越廊进入明间,见屋里收拾得倒也齐整,一切家具及随用之物,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来到寝房门前,她轻轻挑开遮挡蚊蝇的纱帘,见赵明诚躺在一片暗影里,苍白憔悴得不成样子,不由哭道:“三郎——”
赵明诚一愣,接着向她伸出枯枝般的手:“照儿,照儿,我还未拜谢皇恩,就已病了。”
哪里还有什么幽怨、嗔恨?李清照忙上前牵住夫君手,泪已控制不住,面色凄哀,泣不成声:“明诚别怕,我来了!”
夫妻们相拥、低泣,悲咽声一波波打破静寂,撞击着四壁。待悲伤略止,李清照便问在哪里请的郎中,开的什么药,赵真引李清照来到门外,红着眼道:“因金兵紧逼,太医院的郎中逃跑了很多,江湖郎中也不好请,已换了好几个了,不仅不见起色,身子发热比以前还重。小人记性不算好,但知那些郎中开的都是柴胡、大黄、泽泻、牡丹皮、茯苓、丹参、黄芩、山茱萸等药,老爷如今又是疟疾又是痢疾,只怕……”
李清照面色遽变,眼神惶恐:“断不能吃这些要命的寒药!快去将那些药扔了。”
赵真忙去扔药。她命绿杏取来文房四宝,就着灯光开了处方,又命绿杏带着小厮去抓药,顺便买驱蚊香草,赵真去熬清热去暑的荷叶茯苓燕麦粥。
风吹动帷幔,使死气沉沉的屋里有了些生气。赵明诚被妻子喂了些粥,便觉有了力气,颤抖着手摩挲妻子,将一个烤漆匣子递与她,喘息道:“这个,我一直藏着。”
李清照打开小匣子,见里面放着一个锦帕,粉色锦料,上面绣着大红梅花,缠绕的梅枝以青、褐二色锦线绣成,中间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整个帕子创意奇巧,绣工精密,乃是她那首《点绛唇·寂寞深闺)全词。
大观年间的许多回忆被生生勾起,她依稀羞眉未改,旧颜如初,眼角眉梢都摇曳着那一季的妩媚。那么动人,那么悱恻,仿若此生就是伴他等他,用一生一世的爱恋,谱一曲天长地久。
那时,青州赵府,因赵存诚原配郭大乔图谋家产,搅起许多风波。紫琪失踪,郭大乔又制造“原配排挤、谋害小妾”的流言。不管明诚信与不信,夫妻间都闹得无法收拾,她无奈居于娘家。大观四年秋天郭大乔暴毙,赵家宅斗真相水落石出。赵明诚和刘跋同去明水镇接她回门,却被峻拒,伤心去往泰山。她将帕子绣了词句,托木易送他,以明心志。这事已过去近二十年,靖康之乱天下大变,生灵涂炭,遍地饿殍,沧桑岁月已被染黄。这帕子早已被她遗忘,却被他完好地保留着。
赵明诚眉心紧锁,气若游丝道:“这帕子有我们的青春印记,这些年戎马倥惚,我一直随身携带。风轻云淡,碧空万里,它伴我游赏如画山水,饮清泉暖茶;阴雨绵绵,云迷雾锁,它陪我徜徉唐诗古韵,沐浴在一片温暖里。一身痛两靥愁卧于病榻,它守着我嘘寒问暖,细心至极;午夜梦回,它许我一世欢颜,应我一生相思,续我前世情缘,断我此生愁苦……”
他的气息不够用,粗重地喘息,歇了片刻才缓过气来:“我,病入膏肓了,今儿便将这心爱之物完璧归赵。你,保护好金石,《金石录)要问世……”他艰难地往怀里摸索,将一块鹿皮纸拿出来塞给她,“这是藏宝图,我当年从南阳独山买回的精品玉器,和平日积攒的贵重金石,都藏在太和山天缘谷里。遭逢离乱,金兵大肆抢掠。如今,它们该成为大宋文物的精髓了。照儿,我想回青州……”
李清照拿着藏宝图,心像是被剐了个大洞,血流不止,痛得窒息,只觉得周遭黑暗冷寂,而她仿佛身坠重物沉入渊底。
赵明诚的咳嗽一声比一声剧烈,咳出许多血来,鲜血沾满了被褥,比狂风中即将凋残的梅花还要凄哀。面孔苍白无比,似乎世事的冷酷无常令他内心失望而彻底冰冷。眼睛向空直视,好像有无穷的猜问、悲凉、冤情要诉诸神明;双手剧烈地抽搐、挣扎着,把李清照的胳膊抓出缕缕血痕,仿佛要抓住能挽救生命的佛,又似乎要抓住毁灭世界的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