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雨打梨花深闭门 霜重鼓寒声不起(第5页)
李清照如挨了一记闷棍,忙抱住夫君臂,安慰道:“三郎勿忧,金人惧水,咱们的水魅十分厉害!木易日夜操练,从不懈怠。”
“得不到朝廷支持,这点儿兵力,只怕是杯水车薪。”赵明诚的声音落在黑沉沉的夜里,带着几分萎靡气息。
五国城的大雪如玉飘洒,旧帷在风里哗啦啦响。屋里陈设极其简陋,除桌椅外,只有一个土炕,毛毡两席。屋外严密把守。韦太后在破炕上围着薄褥发抖。坐在炕头的赵佶似乎一下子老了。凛冽的风,透过陈旧的冬衣,吹着失魂的肉体,心痛得不停地战栗。
郑钰、李师师先后在金营自杀,他不敢思想,一想头都要爆炸。金人把他的后宫佳丽尽行掠来,换上女真族服饰,逐个极尽侮辱。将许多人送到浣衣局,郑钰不堪受辱投缳自缢。李师师不堪屈辱,吞金自尽。而那些平日里看起来雄壮威武不可一世的大臣,那些看起来兵多将广气贯长虹的王师,俱都在金兵的号角声里狼奔豕突。昨夜梦回汴京浮华,痛得心都要碎了!风从破墙缝里吹进来,寒气直逼到人的心里。他颤巍巍地下床,去墙脚寻了把干草堵上。
破炕被雪光照亮,益增凄惨。韦太后抹了下鼻子,看着赵佶发抖的背影道:“若不是太上皇迷恋诗画、金石,不理朝政,宠信蔡京童贯这些奸佞,我们焉能有今日惨状?可怜那些小公主小郡主们。”言未毕泪如雨下,脸埋在膝头,剧烈地抽泣。
赵佶茫然地望着窗外,仿佛看淡世间一切,早已无视生死,嗓音嘶哑:“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都是些利欲熏心的家伙,将投机钻营功练得出神入化,既相互勾结又相互倾轧、排斥,无论朕怎样恩威并施,都无法抑制他们的贪心,朕只有一边用一边压,让他们相互掣肘、制衡,才能使皇权独大。他们靠聪明才智谄媚、聚敛,谋取私利,罔顾国家利益,将朕伤得体无完肤,才用金石书画来消除烦恼啊!”
韦太后猛然抬头,愣愣地望着他,汴京往事历历在目。自打她进宫,他先是独宠郑氏,后来又是乔氏,大小刘氏,还有吴婕妤。而她论资历不及郑氏,论容貌不及乔氏,论出身不及蔡氏,论心机不及大刘氏,论才学不及小刘氏。她只有一腔温柔,可这温柔对于皇帝,最是乏善可陈的东西。好在上天怜悯,赐给她九皇子,此后母凭子贵,才在后宫站稳脚跟,也仅是个婕妤。直到靖康之乱,九皇子赵构被送入金营当人质,她才被册封为妃,这时候的后妃都成了笑话。
心里芥蒂太多,她看他一直是雾里看花的感觉,听他如此真实地**心底,灵魂受到空前的撞击,想了一会儿,恨切切道:“虽说如此,但将相不和,国之大忌。蔡京童贯争权,相互拆台,每项政令都跌宕反复,落不到实处,雁过拔毛,官吏渔利,百姓遭殃,破坏了财力、军力,这是亡国的关键。太上皇本应早些制止。若是早些制止,国家何至于此?我等何至于此?”
赵佶鬓发灰白,眼神浑浊、颤抖,就像飘**在窗外的雪雾:“都怨朕啊!朕不想做个庸碌无为的君主,想为赵宋王朝建功立业,做梦都想收回燕云十六州。朕执意联金伐辽,心浮气躁,并为此乱了手脚,起用童贯,蔡京。蔡京主政、童贯领军,相互勾结,铁板一块。一时朝野上下,他们的声音比朕更大。朕害怕了,彻夜难眠,便欲擒故纵,纵容蔡京的跋扈,助长童贯的暴戾,让他们一再膨胀。一山不容二虎,终使他们斗了个两败俱伤。后来却又有了梁师成,王黼……”
韦太后嘴角的美人痣向上耸起:“无论是蔡京还是王黼,太上皇都牢牢地掌控于股掌,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只有仰您鼻息。”
“朕不要看着内外臣工抱团,不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蔡京这个奸诈的小人,才能越高,祸国殃民的能力就越强,就越要将整个国家推向灭亡。朕曾采用小人策,让童贯、蔡京相互看了对方提举的弹劾奏折,各陈条款数百,无不直击要害。此二人掌握军政大权,论罪都当诛灭九族。”
破旧的木门吱吱响,秦桧探头进来,挟裹着一股凛冽的风,眼珠只在小眼角内打转,跪地叩拜:“微臣秦桧,叩见太上皇、太后娘娘。”
赵佶布满红丝的双眼,似乎望着时空里的某处,一半怔忡一半狐疑:“秦爱卿,宋人皆被限制自由,你怎么来的?”
秦桧心里纠结着冰火,过去的爱憎都仿佛隔了那么远,被岁月蒙了尘。他向来只望着山顶走路,不惜践踏仁义道德,为了目标不择手段。他捂着胸口,哭道:“大宋的臣僚们,以张浚为主,拥戴康王在应天府继位,朝廷又从应天府迁往扬州。太上皇,微臣那会儿对着金人,像狗一样狂咬大宋,实在是心怀救国之心,要骗取信任,谋划太上皇南归啊!”
赵佶愣了那么久,苍老的脸上悲喜莫名,仿佛七情远去,六神不复,又听秦桧道:“微臣暗中探明敌情,金人在如何对待大宋上分歧很大。粘罕、兀术主张灭宋,挞懒则主张存宋议和。金人的矛盾,就是我们的机会!”
赵佶似有所动,黯淡的眼里有一道希冀的光斑灼灼闪亮,专注地倾听秦桧诉说:“金灭辽以来士气高涨,大宋一时难以招架,既要安内又要攘外,战斗力锐减。纵观史上朝代更迭,无不从兴到衰,大宋断不会在衰落时创造奇迹。东汉亡时刘备终未复兴,西晋完时东晋也只能偏安一隅。当前大宋与东晋何其相似!想要保住残破山河,只有效仿东晋稳居东南,休养生息,等金国锋芒一过,国体衰弱时再发兵北伐,或可创造奇迹。要实现这复国计划必走三步。”
赵佶已被吸引,激动地站起来,急问:“哪三步?”
秦桧的头低在暗影里,转着眼珠道:“其一防守,暂且议和,稳住局势,使宋不灭;其二对峙,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到国富兵强,再和金人结算;其三反攻,瞅准金国内乱、局势不稳之机,挥师北上,一举收复失地。这二、三步都是后话,当前紧要的是第一步,停止战争,让金人偃旗息鼓,实现‘南归南、北归北’,才能救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南归啊!”
赵佶冰冷的血液沸腾起来,面肌不住抖动着,伸出枯枝般的手,将秦桧扶起:“朕朝思暮盼离开魔窟!离开这个鬼地方。朕这就听爱卿的,致书金太宗,签约和议!”
秦桧竭力抑着暗喜:“太上皇圣明!合议形成,我大宋实现休养生息,复国便指日可待!”
破窗流风,夹着雪花从窗口飘入,冻得人打战。赵佶趴在窗边的白木桌前,眉毛上沾了雪花,很快化作水滴,他随手擦去,就着灰暗的天光写好和议书,命秦桧修改、润色。秦桧低头修改好,赵佶又誊正一遍,连韦太后写给赵构的书信一起交给秦桧,命他一定送达。此时黄昏,雪下得更稠更密,有吞没天地之势,五国城包裹在一层浓稠雪雾里。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二月,金兵渡过淮河,奔袭扬州。赵构君臣仓皇逃到镇江。因要预备迎驾大典,李清照夫妇早早起身,天还没亮便乘着暖轿去了神霄宫,在神霄宫前召集接驾队伍,再进行一番部署、排练。后宫里亦是热闹非凡,太监宫娥忙着打理后宫诸位娘娘迎接官家的种种细节。
朝廷搬迁非同小可,由钦天监择了吉时,赵构等人夜半自镇江登船,于午时赶到江宁府神霄宫。赵明诚夫妇早已率众候着,前列是花团锦簇的后宫队伍,后列是江宁府的文武官员。孟太后在前列正中站着,两旁立着娇艳妩媚的杜贵妃等后宫诸人,后面是李清照和表姐王美艳。
迎驾队伍事前进行过排练,由镇江出发的皇驾队伍几时到达,江宁的大臣队伍几时列队迎驾,如何列队,如何致辞,由谁引领皇驾队伍入内,后面的人如何有序跟进,迎驾者几时撤离,宴会的时间地点,各处的安全守卫等,不能有一丝疏漏。
李清照分派各处负责,有条不紊地完成了迎候仪式,又将搬迁来的文武官员及家眷一一安置妥当,才如释重负。赵构驻跸神霄宫,即日改江宁为建康,大赦天下。
当日,住在江宁县史宅的赵婉即领着长子史千章、次子史浩前来献贡。赵构自南下以来数次接受史府上贡,宫中的开支和文武官员的俸禄,几乎全赖史府维持。自金军南侵,知府、县令逃跑者甚众,地方岁贡仅仅维持军费军备等项开支。赵构即封赵婉为郡太君,调荆州知府赵存诚为中书舍人,迁扬州知府赵思诚知任广东路广州府。
依照赵婉的意思,中书舍人本该是二弟思诚的位子。但赵构就是赵构,他不会轻易做个大权旁落、仰人鼻息的皇帝。在扬州逃跑的狼狈,使他难消对赵思诚的芥蒂。
赵明诚自去年秋季至今已募五万义军,备足一年军粮,一边练兵,一边上书,预备随时入卫扬州,但因汪伯彦、黄潜善二奸挡道,未能如愿。此时从监狱放出大批囚犯,愿意从军者皆改编入伍,组建了一支军队,命木易兼任统领、邹润叔侄兼任副官。
淅淅沥沥的春雨确定了春天的踪迹,晨曦里泛着潮湿的味道,鸟叫声浮动在空气里。绿杏虚扶着李清照推开院门。院里横七竖八地放着许多包裹、器具等,乱七八糟的。几个下人正在往屋里搬放东西。李清照看到几个破旧的桌椅,便好奇道:“怎的带来了这些劳什子?”
雨水落在抱着包裹的小厮脸上,他用手一抹,见了李清照忙躬身行礼,看看屋里,低声道:“老夫人说这都是宝贝,硬要搬的,谁都拦不住。就这样搬来搬去,全都搬坏了。”
落座后看看房中摆设,李清照问道:“这里住着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