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北风卷地百草折 绮筵散日金樽倒(第5页)
送走弟弟,李清照穿着常服靠在床头,泪水濡湿了前襟,眼前都是母亲及两个幼侄的影子,弟媳颜蓉的面目是那么和蔼可亲。她常常陷入悲痛的预想无法泅渡,只虑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从此便成为宋朝子民的家常便饭了。
八月,金人以大宋杀张邦昌为由,兵分三路南下。赵构遣宇文虚中奉表去会宁和议,金人关押了宇文虚中,继续进兵。李纲主战,黄潜善、汪伯彦主和。赵构将李纲罢免。太学生陈东带着棺材上书,指责黄潜善、汪伯彦狼狈为奸,要求将二人罢黜,又责问赵构“日后二帝归来,何以自处”。赵构将陈东以及欧阳澈处斩于东市,厚恤其家。
金军一路攻破河北诸州,二路进逼陕西,三路渡过黄河,直逼汴京,沿途宋军望风而逃。赵构带领六部大臣逃亡扬州,擢黄潜善、汪伯彦为左右相。
腊月,梅花在扬州的行宫里开成一片云霞,明灿惊心。赵构背手沿着曲幽小径走,悲哀地回味着那座威武的汴京城,在女真族的马蹄声中轰然跌倒的巨响。以至于他来不及为倾覆的大厦发出一声哀号,大宋就崩溃得那么彻底。他带着六部大臣,乘船南下扬州途中,心里一会子烈火一会子寒冰,直至看到码头上旌旗猎猎,戒备森严,大街上青石铺路,商铺林立,军民列队相迎,才将心上的伤痕缓缓抚平。
太监王继先红粉面、细长眼,一身紫色鸟兽纹直裰,机警地窥探赵构心思,转着眼珠道:“今年九月,金人将二圣押到会宁朝见金太宗,跪拜宗庙。那个挨千刀的金太宗,竟封二圣为昏德公、重昏侯,又将二圣迁至韩州,与宗室近千人同处,给田十五顷,令耕种自养。唉,奴才昨晚又想起这事,一整夜都没睡着。”
赵构冷脸不理,只是叹息,王继先便机敏地换了话题:“宗泽、韩世忠联络两河山水寨义军,屡败金军。金军在北地、东地,常被那些绿林豪杰骚扰,连宗翰都差点儿被剁了头。大部金军被那些人缠住不放,皇上合该高枕无忧才是。那个贱妓李师师在我大宋制造了那么多笑话,最后却死在金国,颇为传奇。”
赵构冷笑道:“比起那些人,这李师师倒有可敬之处。”
王继先知道“那些人”指谁,却不敢接茬,再转话题:“蔡京也死了,尊贵的宰相和卑贱的妓女,生前死后都大不相同。蔡京一生竭国民之财尽情挥霍,大兴土木耗费巨资,改盐法、茶法、铸钱,使货币市场混乱不堪,民怨沸腾。被发配之后,将金银珠宝装了一大船,打着蔡字大旗,从汴京到番禺一路南行,客栈不让住宿,饭馆不给开餐。百姓们个个都需要钱,但都不要贪官的臭钱。蔡京一路买不到饭菜、住处,最后在城外的破庙里,病困而死。”
赵构背手,望着流云卷舒的长空沉吟:“八十一年往事,三千里外无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遥望神州泪下。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漫繁华,到此反成梦话。蔡京这首《西江月),更像是悔过书。”
一个宫娥从小径上走来,跪地道:“启禀官家,有两个妇人拿着汴京宫里的腰牌求见。”
赵构一愣,挥袖道:“带去便殿。”
扬州府衙的后堂经过改装,成了便殿,红柱雕龙绘风,墙体金装壁画,殿顶明珠璀璨,映着花梨木浮龙雕透宝座,青铜衔芝香炉里青烟袅袅。赵构坐定,两个衣着破旧的妇人由宫娥引进来跪拜。赵构定睛一看,那徐娘半老的妇人正是他父皇的吴太妃,旁边是一个花貌雪肤的妙龄女子。赵构忙请吴太妃落座,询问来路。吴太妃一一回答,并指着妙龄女子道:“此乃妾妃家门侄女芍芬,逃亡路上相遇,也算缘分,却说原本在康王府里当过差。”
赵构有些诧异,那女子跪拜,语声动听:“奴婢吴芍芬,原是康王府的粗使宫娥。”
赵构心思繁杂,盯着吴芍芬出神,见她五官秀美,楚楚动人,脱口道:“你是康王府旧人,朕如何竟不认识?”
赵构只当她是前宰相吴敏的孙女,这样的千金如何会成为康王府的粗使下人?
吴太妃知他心意,因此奏道:“天不怜见,臣妾的弟弟打小失散了,因此,这侄女……”
赵构点头算是认可,命王继先引二人去见隆祐太后。宫娥引着吴太妃、吴芍芬退出,赵构走到门口的梅树下,看着妙龄女子娇俏纤细的身姿在廊道尽头消失,拈过花叶莹润的梅花一瓣,在指间轻轻揉搓。
隆祐太后年轻时便与吴太妃投缘,询问吴芍芬坎坷身世,竟唏嘘不已,见她美貌,心里已有了计较,悄悄说与太妃,太妃又告芍芬。芍芬一听便面红耳赤,默默点头。
晚间,赵构在便殿设宴为吴太妃洗尘,孟太后已看出他眼中的丝丝情意,笑道:“靖康之乱以来,康王府旧人大都失散了,偏是这孩子千里迢迢寻到这里,这不是缘分么?虽说时局未稳,但后宫也不可华帷虚待。如今里面只有姜婕妤、田美人、张才人这三位主子,未免寥落了些。此女品貌端正,秀外慧中,着实堪入后宫陪伴官家。”
吴芍芬在一旁坐着,双颊泛起灿然桃花,垂眸不语,心如撞鹿,跳个不停。
赵构看得心笙摇曳,神游天外,在孟太后催促下,即封吴芍芬为吴才人。
公元1128年三月,江北人为避战乱纷纷南迁,史称“建炎南渡”。青州赵府早已由赵婉在江宁买了宅邸,举家南迁。已为人妻人母的赵小荷在婆家依旧强势,在金兵入境时外出游玩遭遇金骑,被**而死。赵明诚知任淄州郡,唯有与妻子守在此地。
窗外雨打芭蕉,声声都是烦愁的况味。赵明诚正对镜整冠,闷声道:“俗话说父母健在儿不远行,如今我却使母亲远行。可叹她白发老人,怎能经得千里颠簸?不能尽孝甚为愧疚,也不知老母亲近来身体如何?”
李清照心里更是不安。三路金军不住地攻城略地,誓要去扬州灭了赵构。李迒保着赵构,老母亲跟随着弟弟南下,背井离乡,可能适应?若金军直取扬州,全家就危在旦夕!
金军势如破竹,唯有汴京留守宗泽联合各路山水寨义军,强悍抗金,屡次粉碎金军南侵计划。金军远来,辎重供应线漫长。宋军若以精兵切断其后路,没了粮草,自然无法继续打仗。宗泽的抗战计划得不到朝廷支持,他先后无数次上书,提出挥师渡河的计划,赵构置若罔闻。
李清照不敢想下去了,却劝明诚道:“史家为江南望族,江宁有史家的产业。姐姐自会照拂母亲,比你要细心得多。茉莉打小便跟着母亲,彼此间已是母女情分。母亲的饮食起居,她都精心料理,连母亲头上一根白发都不会流忽。有她在母亲身边,胜过我们这一干人。”
李清照心里暖融融的,却推他道:“好了好了,瞧你婆婆妈妈的!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见明诚宽厚地笑着出了房门,便追上去道,“我昨儿变卖的首饰费用,你可要算在军费里面。”
“好好好,夫人的一片爱国救民之心,菩萨定会看见。”赵明诚拍拍妻子肩膀,含笑出门。
晚食后她伏案作词,涂涂画画。绿杏拿着书信进了房门,呈上书信,说道:“扬州来的。”
李清照忙接过来,看看是李迒的手迹,边拆边道:“不知母亲可好,侄儿侄女如何。”
时光静幽,她对着烛火阅读书信:
自靖康之变,弟保驾南迁,外有金狼窥伺,内有奸贼刁难,政事纷乱其苦难言。母亲年老,饱受颠沛之苦,性子益倔,排斥搬迁。我和颜蓉每每恳求、哄劝,几乎将她绑架而行。船到扬州时,母亲拒绝登岸,硬闹着要回去。小厮们束手无策,我与颜蓉便将她架住,上车时她因挣扎摔到了头,虽无大碍,脑子却大不如前,有时会唤错李方李圆的名字。呜呼,折腾老母至此,人子之大不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