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漫留遗恨锁眉峰 随春且看归何处(第7页)
李迒的脸上一瞬千万丘壑,情绪激动:“事到如今,宋、辽、金在燕云地区的利害关系并未最后定局,只怕不久,必会再次爆发战争。”
李清照望着桥那头苍茫的芦苇丛,目光暗淡:“战争,势所必然。金国探子已混入莱州,何况汴京?童贯奸贼误国误民,其心可诛!”
姐弟们说着话,已过了便桥。李迒站在桥头,静静地说道:“姐姐,恕不远送了。”
姐弟们话别各分东西。虽然之前对尸体做了防腐处理,李清照还是害怕半路化尸,在路过一个乡下小镇时故意找茬辞退轿夫,雇了马车,拉着李霖的尸身朝齐州明水镇进发。赶到明水镇正是夜半,买了香火,匆匆往城南辨认阴宅,葬了侄儿,便匆匆往回赶。
天上落雨,伴着残秋的夜气,寒意彻骨。绿杏取了大氅,为她披上,又撑起雨伞。可她却冻得发抖,面色惨白,身形消瘦,站在高丘上仰望香火明灭处,怔忡成一尊冰封的雕像。
外公走了,父亲走了,苏爷爷走了,还未成年的侄儿也走了,来不及听他呼唤一次姑姑。泪意上涌,嗓子里一阵干痛,心口那样憋闷,像是将要炸裂。她一直无知无觉地迎风站着,连猩红的**溢出嘴角也不自知,直到素色的大氅前襟变成一片血红。绿杏的惊呼带着刺破耳膜的力道,看到她软绵绵地倒下,雨幕苍茫,天地倒转,一只乌鸦飞过头顶的天幕。李清照吃力地睁开眼,看到了那个刚出生的男婴干净圆润的脸,摸上去好似触到了绸缎。
初冬天气,莱州的风已经凛冽起来,吹起官邸前的落叶,打着旋儿涌向墙角。两个洒扫的丫鬟见了李清照,急忙喊了小厮前去牵马,又迎上来行礼问好。
李清照问道:“木易英雄可在府上?”
一个丫鬟道:“就在前几天,木易英雄和老爷一前一后回来了,如今正在城中募兵现场。”
李清照约略欣慰,看看挂在东边柳梢的太阳道:“不用,快端茶来,我喝了便去找他。”
由于病倒,在明水镇的旧宅里请医看病,调养了十数日。虽说园里林木萧疏,处处不比从前,但几个老仆伺候得倒也仔细。那旧宅本是要卖掉的,怀旧的母亲愣说还要回来居住,便留了几个老仆照看花草,顺便在院子里种植农作物、药材,做些营生,自给自足。
李清照身子刚刚恢复就躺不住了,十万火急地赶往莱州,一路走得马不停蹄。绿杏乏得要死,却只有跟着主子来到募兵场上。勇士们在比拼兵器、走马骑射、摔跤等,各种较量进行得如火如荼。赵明诚稳坐高台,不住地鼓掌、喝彩,见了李清照急忙迎上来道:“照儿,从汴京到齐州,从齐州到莱州,这一路实在辛苦你了!”
李清照略有惊异之色,蹙眉道:“怎么,你都知道了?”
赵明诚沉重地点头:“木易千辛万苦摆脱童贯的追踪,去汴京李府寻你,得知你已平安去往齐州,便赶回莱州了。他今儿一早去了云峰山,欲招降邹渊、邹润叔侄二人。”
李清照好奇道:“此二位可是前时的梁山豪杰,原本莱州人氏的邹渊、邹润叔侄?那邹润身材长大,长相奇异,脑后有一个肉瘤,水性奇好,因此唤独角龙。”
被阳光覆了满脸,看样子他却有些头痛,一手抚过鬓角,眉头深锁。李清照目光微颤,滑过夫君的眉眼:“作为地方官,对那些作恶多端、为害乡里的响马,自然不能放过一个。对那些行侠仗义、济贫救弱的绿林豪杰,要睁只眼闭只眼才是。目前正是用人之际,对邹渊、邹润叔侄,能够招降当然极好。”
赵明诚愁容略淡,拊掌微笑:“接到剿匪诏令,我便纠结,是木易出了招降的主意。”
李清照凝望明诚:“经过方腊之战,他们必然更加痛恨官府。但如今宋江为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李逵为润州都统制,吴用在武胜军中,花荣在应天府。想来这些都有些好的影响,但愿木易兄弟此番招降成功。”
赵明诚点头赞许,目光闪亮:“木易武艺超群睿智干练,如今成了我的左膀右臂。”
李清照看着生龙活虎的乡勇们一轮轮地比武,****漾地挽起赵明诚:“我大宋泱泱大国,人才济济,岂容女真人铁蹄踏入半步?看看这些朝气蓬勃的勇士,就仿佛看到了我大宋的希冀。明诚,我们一定能抗击外辱!”
赵明诚被她说得热血沸腾,牵起妻子手,看着霞光将她的脸镀上一层淡金色,笑道:“有大才女在此为我呐喊助阵,招募新兵情势日新月异。”
明诚问起此番汴京遭遇,李清照一一叙述,说起李霖之死,深觉罪孽深重,有愧于娘家。赵明诚开解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照儿不必过于自责。只是那童贼可恨,赵宋社稷堪忧。”
李清照黯然伤神片刻,又问起明州史府的葬礼及种种。赵明诚神情悲悯道:“我赶到明州史府时,见大姐老了许多。大外甥甚是平庸,小外甥史浩沉着干练,才貌无双,颇有其父遗风。想来以后必然会是腹心之选,建功立业不在话下。”
李清照感叹道:“有子如此,这本是大姐的福气,晚年有福才叫福,真该为她高兴。”
晚食后沐浴已毕,李清照披散着长发,穿着常服歪在榻上,感觉十分舒服,又有阵阵倦意袭来,便对忙着往壁炉里加炭的绿杏道:“不忙了,你这些天也累坏了,快去歇了吧。”
又有丫鬟来禀告,说各屋都打扫好了,也生了火炉。李清照接道:“你们老爷也太粗心了吧,这么冷的天,屋里还没生火。若是我在娘家多住些时日,难不成他就冷着屋子过冬?”
那丫鬟忙跪地请罪道:“启禀夫人,老爷回来这几天,天天早起晚归,只顾忙修筑城防和募兵大事,哪里顾得上这个?说来也是奴婢们的粗心,白长了脑子,只会听吩咐行事。”
“夫人慈悲心肠,奴婢谢过,告退。”丫鬟慢慢起身,退了出去。
“谁被惯坏了?”赵明诚打着帘子进来,回身关上房门。
“快暖暖手吧。”李清照把手炉递给他,“我不过说你一句,你就到了,此地土地公很灵。”
“说我坏话?我便要罚你!”赵明诚闪身过去,将妻子扑倒。
“不行,今儿太累了,对身体不好。”李清照笑着反抗,笑得喘不过气来。他却死活不依,一定要达到目的。人到中年的夫妻,这会儿又闹得像两个顽皮孩子。
烛光静静地映着流金帐,夫妻事毕,相拥而卧。李清照闭着眼,手不自觉地探上他的鼻子。他也许累极了并没躲避。她也没了少年轻狂,直要捏得他尖叫方才罢休,只轻轻地捏了捏,抬眼问道:“明诚,我被兰棂所害,未能生下宝宝,如今老了。你,可是嫌弃我了?”
他低下头,温柔地在她的左面颊上吻了一下,声音低沉道:“这都是命,不要再提。”良久,又道,“我会永远爱你。”
不知哪儿吹来一股细风,红烛拼命地跳了几跳。平躺着的李清照侧身睡去。窗外朔风呼啸,星光冷冽。赵明诚为她掖被子,满目宠溺:“照儿,我会永远爱你!”
世人都道富贵荣华好,权倾于世好,可唯有她能够了解,他于那锦绣浮华之下隐藏着怎样一颗累累伤痕的心。人生漫漫,风雨沥沥,不知前方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可以让他们无忧无虑,相拥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