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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漫留遗恨锁眉峰 随春且看归何处(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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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颤巍巍地走来,指指厢房的方向,朝女儿及丫鬟们低吼,生气地将丫鬟们全都赶出去,告诉她们不得向少夫人透露。她自己也不再看孙儿,脚步不稳地走了出来,呆立在门口望着雨幕。李清照上去搀扶,被母亲推开,她明白老人家是想瞒住躺在产**的儿媳妇,免得她月子里悲郁过度,落下无法医治的残疾。

外面的雨点大了些,风将清凉的雨丝吹了进来,打在老人家的锦缎褙子上,一下子就湿透了。有位老太医看了很久,同龄人更能体恤老妇人的心境,慢慢走过来道:“老姐姐要节哀、珍重啊,事已至此,这都是儿孙们的造化。”

老夫人听了这话却突然震怒,一巴掌打在那太医脸上,怒斥:“你胡说!”

她是宰相千金,幼受庭训,饱读史书,娴雅端庄,虽说有些骄傲有些张扬,但一生不曾做过什么违规越礼之事。尤其是经过家道中落,再次崛起,她早已历尽千帆看破一切,此时的她好像疯了。

出乎意料,那个正三品的太医只是愣了一下,嘴唇抖了抖,却什么也没说,只用同情、怜悯的目光默默地看着她,显得那么平静、包容。

老夫人颊边生了斑块,鬓角都是银丝,看起来苍老、呆板。她从太医的目光里看到了一切,颓然落座,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流着,湿了衣襟。

自打孙儿出生,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孙儿刚生下来那阵子常常夜啼,她不放心乳母和下人们哄,便总是半夜起来,亲自抱住,又是逗弄又是唱童谣,也不管婴儿会不会听。

孙儿出生前三个月闹瞌睡很厉害,每次临睡前她都要抱着折腾半个时辰。孙儿慢慢长大,小脸儿又白又胖,她却瘦了整整一圈,一称体重少了二十多斤。

孙儿蹒跚学步,她不放心下人们照看,总是亲自拉着他满院地走,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可心里的感觉却那样幸福。

小儿吃饭不老实,吃一口跑几步,跑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喂。小儿摸着了这个毛病,也似乎不知热冷,越是冬夏时吃饭越跑得凶。她总是端着碗跟到院里,孙儿顽皮地推碗打碗,看到饭撒了她一身就咯咯咯地笑。她不仅不恼,还觉得孙儿聪明过人,忍不住高兴。

回忆孙儿自小到大的过程,那些流淌在掌心里的笑声,那些关于人生与道义的言论,她从头到脚将孙儿捧着宠着,使他在孔孟之道的熏陶下茁壮成长。

“奶奶,奶奶——”孙儿咿呀学语时的呼唤一遍遍响在耳边,老夫人的心痛到渐渐麻木,不住地啜泣,抽搐。

秋雨淅零,风里飘来丹桂的残香,梧桐叶子落满台阶,白天扫去,夜晚又堆。偌大的厅房静谧若水,老人的啜泣声伴着青铜鼎里的余香,袅袅地飘**在屋顶上,越发显得空**无际。

子时,姐弟们终劝得母亲进了寝房,再回来守着已经西归的孩子,相对无言只是哀叹,叹息着叹息着就止不住流泪,各自抱着膝头靠着墙根坐了一夜。微弱的灯光从他们头顶落下,在身上镀了一层淡光。屋里没有穿戴缟素伏地而泣的丫头,连一个守灵的小厮也没有。

李清照与弟媳相处甚好尤胜手足,自娘家人迁居京都以来,她仅来过一次,算是祝贺乔迁之喜。这些日子里,她的牵挂和思念与日俱增,母亲、弟弟、侄儿,对颜蓉的挂念也不次于骨肉血亲。可她却一直未去弟媳的产房,实在觉得无颜面对,无法交代。

“我不想看到你!是你害死了霖儿!”

母亲的怒斥一遍遍在耳际回响。她不再为母亲的粗暴略觉气闷,弟弟的叙述却让她悔恨、内疚、痛断肝肠。对这个家,对所有亲人,对弟媳颜蓉,她都觉得百死难谢其罪。

昨夜亥时,李迒穿着夜行衣进门,被母亲看到,唤了过去。

母亲正照看浸泡在药水里的李霖。屋里药气弥漫,木桶里雾水氤氲。李霖闭目坐着,头耷拉在桶沿的玉枕上,好似熟睡。一个小厮正在为他做通穴手法的按摩。

李迒轻手轻脚地走过来,附耳母亲,低声道:“不可使霖儿听到。”

“无妨,他已睡着了。”王月新说道,听了儿子低诉后面色大变,埋怨道,“你这不叫人省心的姐姐!都多大岁数了?还这样鲁莽!那奸贼童贯可是招惹得起的?”

“并非招惹,乃是狭路相逢,躲也躲不过了。”

“可会脱险?”

“赵良嗣等人擒拿了姐姐往回走,我与韩世忠几人在路口候着,夺回姐姐后,交由韩世忠送往宫门,我便折回来了。我计划周密,母亲勿忧。”

“你怎知宫里会及时相救?怎知她能安全脱险?”

“我一边派人知会了吴婕妤,一边去抢人。童贯去追莱州府的勇士,他的手下都是草包。那韩世忠神勇过人,忠诚可靠。”

“你既出手,就不该这么早回来,你姐姐若有危险可怎么办呢?”

“我乃宫廷侍卫,怕被宫里人认出来。”

“只怕你姐姐再被抓进童府,如何是好?”

忧心忡忡的老人低声交代了小厮,要他及时唤醒孙子,便被儿子扶着去了。哪料他们的谈话全被李霖听到。

药水温度适宜,李霖正闭上眼睛享受着小厮的按摩通穴手法。这些活儿前几年都是丫鬟做的,如今他身高年长,祖母便换了小厮。一听到“你姐姐再被抓进童府如何是好”这句话,他便想着要和童府人拼了,一定要救回姑姑。待到父亲和祖母的脚步声消失,他便推开小厮跳了起来。

李霖一心救回姑姑,连夜出去,约了平日练功的知己学友,告诉他们要制止童贯属下仗势欺人强抢美女。几个血气方刚、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一心行侠仗义,便结伙直奔童府讨要公道,与童府的护卫打在一处。若非李迒发现,与韩世忠等人及时救回他们,只怕后果不堪。

一群鸟似受了晨光的惊吓,猛地从树上飞到窗下,扑棱棱地拍着翅膀。李清照深深地叹了口气,扬头望去,雨星吹到脸上冷冰冰的。

晨光清寂,屋里分外宁静,静得落叶可闻,静得能听到穿堂而过的风声。李迒蹲在墙角,头耷拉在膝盖上,心里一直想着如何以自己的命换回儿子的命。依稀从东厢房传来婴儿的哭啼和人的笑语,那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李迒终于抬起头来,红着眼眶道:“霖儿临终的一句话是,不许谁伤害我姑姑。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就闭着眼走了。”

颜蓉的陪嫁丫鬟菊儿推门进来,看到李清照也不惊奇,想必是早已得知详情,默默对着李霖跪下,发出压抑的哭声,哭了片刻,才站起来,朝李清照姐弟行礼道:“小公子和小千金才刚饮了茶,这会子睡了。我家小娘子早就醒了,昨夜至今一直不见姑爷过去,都问了奴婢好几遍了,奴婢只怕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大娘子终究回来了,也跟过去看看才好啊。”

言毕,将李迒看了又看,那清澈的目光里,羞怯与敬畏参半。她本是颜蓉的贴身丫鬟,作为陪嫁丫头随进李府,本已做好被姑爷收房的打算,但这些年她却看得清楚,姑爷对小娘子心无旁骛。她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失落,心里的那份敬重,却是真实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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