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斜阳冉冉春无极 宋江攻陷青州城(第3页)
……官家拜于名妓李师师的石榴裙下,辱尽国体。前日郑皇后生日宴会,他竟然来迟。郑皇后质问那师师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官家指着满屋繁花说:你等和李师师一样洗去脂粉,她便鹤立鸡群!文人骚客诗评李师师:少年身价冠青楼,玉貌花颜世罕有。万乘当时垂睿眷,何愁壮士不低头……
看完书信,她面色愁闷,不知此李师师可是彼李师师。
晚间,赵明诚从外面回来,听到她低声嘀咕,便问:“照儿说的什么?”
李清照回过神来,向夫君说了疑问,又道:“我想去汴京一趟,看看这个李师师到底是谁。”
赵明诚拊掌赞同:“好,我陪你。”
李清照歪着头,故做不悦地瞪着他道:“这么爽利?可是心存不轨?”
赵明诚故做得意地道:“是,想看美人,那又如何?”
见她抬手近前,以为鼻子又要遭罪,哪料她突然做出插眼睛的动作,口中喊道:“二龙戏珠!”
赵明诚吓了一跳,忙抓住她手道:“我眼瞎了,你养我啊?”
李清照挣扎着继续去插,且道:“只要你不看美人,瞎了聋了我都养你!”
盛世,汴京的浮华惊悚眼目,巍峨楼宇,开阔街道,勾栏里佳人妩媚才子俊逸,茶坊酒肆的蟠旗在风里招摇。路边茉莉花开,几个小女孩跳着皮筋唱着歌谣:“打了桶(童),拔了菜(蔡),便是人间好世界!”
李清照头上东坡巾,一身杏黄花鸟纹襕衫,看起来是个俊男,绝对的俊逸不凡,将并马前行的赵明诚比了下去。她在御街旁的梧桐树下勒缰立马,听着童谣,神情黯然道:“青州等许多地方闹着灾荒,汴京繁华不改,这些年变化可真大!市井、坊间,皆知童贯、蔡京之害。”
“蔡京的四子娶了郑皇后所生的七公主,休看他一时地位稳固!心若不正,行若不善,天便不佑,一切都不会长久。”赵明诚说罢,以手中折扇指着街道旁一个花木掩映的朱阁,“那儿便是李师师所在的醉杏楼了,果然气派不凡。”
李清照仪态洒脱,神情笃定:“这个李师师,太有传奇性了!我一定要探明来路。”
夫妻二人径直沿着街道前行几十余步,朝左拐去,又走了大概二十丈远,便到了醉杏楼前,在树上拴了马,迈步进入,见这里陈设富丽堂皇,但是有些冷清,并不似寻常的烟花之地。没有浓妆艳抹的妓女揽客,发出一声声**腔贱调。也没有狂蜂浪蝶进进出出,打情骂俏。一个身量苗条、柳眉杏眼的黑肤丫鬟正在插花,见来了客人也不招呼,只扫了一眼便只顾忙自己的。李清照左顾右盼,自说自话道:“怎么没人?”
那丫鬟有些恼火,没好气地指着她道:“你这个男生女相的怪人,说的什么话?”赌气似的仰着头,朝楼上喊道:“妈妈,来客了。”
说男人男生女相本有侮辱之意,可见这丫鬟底气十足不怕招祸。李清照夫妇相视一笑,瞧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妇人从楼上下来,迎面笑道:“二位爷请坐,春红,看茶。”
二人落座,听鸨儿讲明规矩:这里只有李师师一位姑娘卖艺不卖身。房间费一百两银子,听曲儿一个时辰。李清照夸张地以折扇拍向茶几:“太贵了!”
鸨儿眼角铺展开细纹:“爷,你们可是两位哎!难道不是汴京人?师师姑娘的名气,你们想必没听说过吧?”
赵明诚煞有其事地道:“我们慕名而来!”
鸨儿打量二人非富即贵,笑意更深,眼尾全是褶子:“我们可不管谁有名没名,明码标价,不欺不诈。二位爷若是嫌贵,便可直接走人。生意不成人情在嘛,妈妈我今儿不收茶钱。”
夏初时节,饮了热茶便觉空气闷热,李清照将牡丹撒金花折扇潇洒地摇着,满面慷慨道:“古有千金买一笑,区区一百两银子,算得了什么?”朝赵明诚笑,“赵三兄,你说是吗?”
赵明诚一袭月白色花鸟纹绣锦缎袍,举手投足尽显华贵气度,含笑点头,表示赞许。鸨儿笑得风生水起,拍手道:“爽快!二位爷,请上楼。”
二人随鸨儿到了楼上的朱阁,只见翠屏锦帷,布局优雅,窗口绿萝、窗外青竹,装点出丝丝凉意。紫檀香飘浮在花香之上,透出十分的温馨气息。琴声从里屋传出来,透出些凄凉意味,似诉暮雨潇潇,花憔柳悴,古道西风,离人难归。
鸨儿一笑脸上似要掉下来脂粉渣子:“二位爷稍候,我去请李姑娘出来。”说罢,拉开锦帷,挑起珠帘,进入内室。
琴音不绝地传出,李清照凝目夫君,挑眉低问:“既是迷倒了朝臣和天子的名妓,却为何这般冷冷清清,琴中尽是凄凄惨惨之音?”
赵明诚拿起茶盏轻抿一口,笑意幽深:“妓女,官家;极下,极上。游历于碧落黄泉之间,若不凄凉,倒是不正常。”
夫妻俩正在窃窃私语,忽听紫琉璃珠帘丁零零作响,一阵香风自帘缝里飘出。李清照举目望去,只见一个鬓鸦凝翠、鬟凤涵青的女子从锦帷后露出头来,端的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素腰不盈一握,散发出诱人气息,秀丽绝俗的眉眼,檀唇瑶鼻,肤如润玉,颜若朝华。左边眉梢一颗朱砂痣,长在她这儿却不是瑕疵反增其美。这不是当年街头卖花的李师师又是谁?
李清照倏忽呆滞,手中茶盏砰地坠地,宛如心在片片碎裂,痛得让人窒息。
那鸨儿轻轻一笑,下楼去了。
云朵在窗口游走,风儿发出低沉的叹息。那李师师眉目间一丝孤傲一丝悲凄,竟将世间极为高贵和极为卑贱神奇地融为一体,她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秀士,面如覆霜,转向窗前横枝。她这些年阅尽千帆,尤鄙登徒子的种种伎俩。
李清照终于醒过神来,思辨力又一次受到强烈的颠覆,情绪难以控制,她猛地上前拽住李师师,拼命推搡着,声嘶力竭:“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能在这里?”
李清照曾卖了嫁妆资助她,只盼她茁壮成长,只盼她幸福安康,只盼她嫁得如意郎君,白头偕老,举案齐眉……岂料她会沦落花街柳巷,成为人尽可夫的娼妓!
钟灵毓秀的汴京山水,为何不滋养这个冰雪聪明心性高洁的女子?
悲凉、内疚、凄伤,断肠草一样腐蚀着五脏;往事一波波涌来,海水烈焰般将她灼伤;情绪激烈如暴发的山洪,李清照的样子有些疯狂。
李师师被推了几个趔趄,又好气又好笑,想要挣开却是不能,眉眼间尽是凄婉和讥嘲。这些年历尽世事,男人,不过是热衷于诱良为娼、劝娼从良!她曾遇到一个神经兮兮的书生,温情怜惜得令她羞愧,哭着跪着让她离开,并说要给她一生幸福。可她若真的跟了他,他又能给她什么?在布衣粗食、生儿育女中芳华耗尽,终也逃不过爱恨成殇,残花败柳时被他厌弃。
李师师突然奋力一甩,将李清照甩了个趔趄,向后踉跄数步。
李清照扶墙站稳,愤然取掉帽子,如云的长发流泻肩头,她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迸出:“李师师,你可看清了!我,李清照。”
李师师瞬间呆愣,上下打量一番,旧忆如奔腾的浪涛一波波袭来,她上前拽住李清照,无力地匍匐在地,万绪纷纭,痛哭失声:“恩人,我,对不起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