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雪肌不受尘俗侵 香脸半开娇旖旎(第3页)
领头的圆脸宫娥低声道:“这位是乔贵妃,请易安居士勿要见怪。”
李清照爽朗一笑:“她是贵妃娘娘,我怎能见怪?”
一派辉煌灯影,一片巍峨殿宇,红墙绿瓦、兽脊屋檐掩映在绿树丛中。凝和殿居中,玉英阁、玉涧阁分列于左右翼。一泓池水自凝和殿右侧流出,架石为亭,取名飞华亭。李清照和绿杏随宫娥绕过凝和殿,进入飞华亭,又绕过一个连着亭子的平湖。湖堤上架梁入于湖水,梁上设茅亭栅、鹤庄栅、鹿岩栅、孔翠栅。走过平湖,走上石桥,宫娥指着林木掩映处道:“居士可是走累了?那里便是玉英阁了。”
李清照以帕拭汗,笑指斜对面的一座朱楼:“那阁前面靠近湖泊,叫玉涧阁。这阁背后靠近杏岗,叫玉英阁。由此到宫门一带,嘉花名木,种类繁多,宛如天造地设,鬼斧神工。”
那宫娥凝神望着李清照,恭谦地笑道:“居士记性真好,奴婢实在佩服。”
李清照朝她福了一福:“姑娘谬赞,愧不敢当。”
玉英阁朱漆大门,象牙色石级,红毯自台阶到丹陛直铺到大门以里,一串灯笼自东向西,灯火的影子肆意流淌于门楣。精致的园林,奢华的殿宇。飞檐下人影晃动,一群宫娥簇拥着盛装华服的吴婕妤,在此站立已久。
吴婕妤望得眼有些酸了,揉揉眼,仿佛一个愣神,却见李清照一行人穿越灯火辉煌的小径朝宫门走来,踏着红毯一步步上了台阶。
吴婕妤面色一喜,忙带着宫娥太监迎了过去。
一艳一素,两幅逶迤的裙裾在台阶上停住,两双纤细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绿杏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人,顿时愣住,反复观看、研判,觉得两人五官酷似,容色相同,实在难分上下高低,唯神韵、气质迥异。宫里的娘娘胜在华贵无双,自己主子胜在稀世清丽。
内殿里宴席已陈,宫娥侍立,姐妹俩分礼落座。绿杏牢记食不语,从头到尾一声不响埋头苦食。最后宫娥上了告别香茗——杨河春绿。吴婕妤说晚间需要节食,问李清照晚食用得可好,李清照笑着说彼此彼此,又问她为何知道她来。吴婕妤有些怅然道:“争取到这个请柬,我不知费了多大力气,且知道你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一定会来。有些话,我一定要当面与你说。”
收到进帖子诗会请柬,李清照一直感到奇怪,此时已经证实,她的感觉很准确,事实并非明诚所想的“名气”。李清照握住吴婕妤手,释然一笑:“妹妹,我明白你的辛苦。”
月影滤过寝房的栖纱窗,照着凤榻上姐妹俩的面容。宫娥熄灯而去,屋里陷入一片静寂。姐妹俩对面侧卧,绵绵细语,娓娓诉说别情。吴婕妤的长发在枕上堆成一片乌云,眼里溢满别样情绪,拉拉李清照的手道:“命运是自己选择的,我不后悔。”
“我明白你的心,希望你快乐无忧。”
“你以为,我叫你进宫,是为进帖子吗?”
“我猜,还有什么事吧。”
“一些话,我不敢写在信上,一定要亲口告诉你。”
“很重要的事?”
吴婕妤心里跳得厉害,索性坐了起来,被月影覆盖的容色一片惨白,低声道:“在外,联金攻辽势在必行,却是一着危棋。在内,梁山起义声势浩大,各地豪杰纷纷投奔。只怕……有一日汴京势危……”
“这话被人听到,可是要灭族的。”李清照拽住她手,也坐了起来,把声音压到极低,“英雄所见略同,你我想法一致。官家怎么就耳聋眼盲了?”
吴婕妤道:“群臣笑他只会舞文弄墨,不会治国。有谁知道他一心想做个好皇帝,建功立业的心比谁都迫切,又哪里经得住童贯、王黼这些人再三撺掇?”
李清照推推吴婕妤:“妹妹,你为什么不劝劝他?”
“他如今除了陪伴郑皇后,就是去乔贵妃、刘贵妃宫里,完全将这玉英阁忘了。”吴婕妤哽咽了几声,而后止住,声音喑哑道,“嫔妃不得干预朝政,这是极为浅显的自保之道,若不懂得,我在后宫还能活到今天?”
李清照也变得激动,声音发抖:“郑皇后,他最信赖的人,为什么也不劝谏?”
“郑钰乃他知己,与他想法一致。”吴婕妤朝前探身,紧紧抓住李清照手,“朝廷大势所趋,不可挽回。一切都是命数,要怨只能怨自己吧,唉!”
伴着低微的一声叹息,吴婕妤身子朝前一倾,一下子倒在李清照的膝上,看起来柔弱不堪,万分无助。李清照扶起她来,以自己身子支撑着她的身子,揽住她臂道:“别怕,若真有那一天来了,你便随我到青州去。”
“我在后宫,没有自由。”吴婕妤微微摇着头,一时泪如雨下,“细数那些败落的朝代,后宫女子命运如何?远的不说,就说前朝李煜的小周后,西蜀陈后主的花蕊夫人……”一言未毕,她更加激烈地摇头,强烈地否定自己,“不,我怎敢与她们两个比呢?她们生前,都得两朝君主的宠爱,而我呢?怕是从未被一个人爱过吧!”说完,嘤嘤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十分悲痛,十分压抑,听得人肝肠寸断,六神俱悲。
命运如洪流不可阻挡,人如寰宇中的一粒微尘,谁能扼住命运的咽喉?李清照不知如何劝慰,便等她哭声渐弱,知是发泄够了,这才替她擦泪,开解道:“无论将来如何,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妹妹不必过于悲伤,保重身子才好。”
吴婕妤向她倚了倚,哽咽道:“一切我都看透了,姐姐不必劝我。这次请你来,原有一事托付,姐姐若不推却,便是全了姐妹之情。”
窗外灯火,透过锦幔投射进来,照亮吴婕妤满脸的沧桑、凝重。她见李清照点头,继续道:“我苦命的母亲性子很烈,因一时意气之争,一意孤行地撇下我,带着弟弟离家出走。孤儿寡母,在外如何活?我这些年不断探访,母亲和弟弟都杳无音信。后来寻到我的娘舅,他告诉我,母亲曾回莱州娘家投奔于他,却于他外出渔猎时失踪。多年后有人从北边回来,言辞闪烁地告诉他,说母亲和弟弟大概遇上拐子,被大船运过沧海,卖给辽国的一个跛脚渔夫……”
吴婕妤再次哭得说不出话来,待缓过气来才道:“将来天下大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请姐姐千万替我留意,打探我母亲和弟弟的下落,帮我照拂他们。妹妹纵死九泉之下,也会瞑目。”
李清照想了很多,感慨很多,一时胸中波浪起伏,紧握吴婕妤手,发现那手冰冷冰冷的,令人发抖。她心下恻然,神情笃定道:“妹妹放心吧!”
吴婕妤这才稍稍安心,姐妹二人面对面躺下,像是说累了,彼此只是在枕上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倦意渐渐袭来,哈欠声此起彼伏,她们慢慢睡去。
东窗大亮时,圆脸宫娥悄悄开门,闪身而进,站在帷幔外面叫道:“婕妤娘娘,已经辰时了,请起来梳妆、用膳,不要误了诗会才好。”
李清照悄悄睁眼,发现吴婕妤亦怕惊动了她,正在假寐。彼此一笑,几乎同时坐了起来。吴婕妤看着透窗霞光,说道:“今儿天真好。”
妆台之上,两个宫娥已将胭脂水粉,染指甲的丹蔻,步摇、环簪、宫花等头饰摆好,另将上好的艾草盘结成花状,作为端午日的特别头饰。一个宫娥听到里面动静,忙将帷幔打开,以银钩挂起,又拉开窗帘,再以八宝鎏金钩子挂起,屋里涌进来满屋霞光,映在人的脸上,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