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晚风庭院落梅初 金风玉露一相逢(第3页)
李清照听得心酸,不住地点头,抹泪,拉着母亲手道:“孩儿记下了,母亲别再多操心了。”
礼过后,李清照由喜娘伴着辞别父母,由一丫鬟执着红烛,一丫鬟执红灯笼引向花轿,由赵明诚扶着上去。花轿由四人扛起,前面鼓乐大响,鸣锣喝道。族中德高望重的叔伯特从章丘县老家赶来,为她送亲。看着花轿悠悠****地离开家门,王氏靠在大门旁,哭湿了几条帕子。李格非也红着眼眶,在一旁难过。院里院外,宾客如云,霍管家来禀:“老爷,夫人,如今天冷,不好怠慢了贵客。咱这府中各房仅开了二十桌筵席,又在御街三段的会宾楼里订了三十桌。”
李格非道:“晚间我还有几桌,一并在会宾楼里定了。估计今晚要热闹到半夜,宾客散时,或下了雨雪,或有吃醉酒的,一定要提前备好相送的车马,千万不要出什么娄子。”
宽阔的御街上,穿大红吉服、披红色彩绸、戴红花、骑高头大马的赵明诚,引着大红花轿走过乐声横空人声鼎沸。李清照悄悄挑起轿帘,掀了盖头一角向外看,和跟着轿子跑的陪嫁丫鬟夏雪、春香相视一笑,一双清眸,落满了汴京妩媚婉转的风光。
黄昏时分天上落雪,唢呐声浓,吹开重重雪幕。抬着李清照的花轿徐徐停在赵府门前。赵家宾客盈门热闹非凡,鞭炮声、说笑声不绝于耳。李清照由春香、夏雪搀扶着,在门前撒谷豆求吉利,和赵明诚手牵同心结,在礼乐声中拜过天地、祖先,被拥挤着送入后院阁楼上的洞房,夫妻交拜后坐于**,行撒帐、合髻之仪。夫妇二人各剪一缕头发,结同心结,以示永结同心。另有除花、却扇仪式,直到灭烛,不断有宾客恶作剧,刁难,是为“闹新房”。
好不容易熬到闹完新房,李清照坐在铺了鸳鸯戏水毯子的红木**,眼前是红通通的一片晕光,楼下席面上的觥筹交错声、说笑声、贺喜声潮水般袭来,心好似羽毛颤悠悠地飞,连周边的空气里都飘满蜜糖。
更漏三响,所有的喧嚣热闹渐次退潮,一团喜气的新房里分外静谧。一个嬷嬷朝陪嫁丫鬟夏雪、春香摆手示意,两个人相视一笑,悄悄退出,门吱呀地关上。红丝绫盖头拢出的朦胧光影里,一个男子的身影朝李清照走来,龙涎香气息在周际萦绕,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双手捏紧裙子上的繁复纹绣,手心里全是汗。镶金攒玉的喜秤在额前一绕,红盖头轻飘飘离位。眼前的新郎实在够得上英挺俊逸、风度翩翩,连那潘安、宋玉,怕是也要输上几分。
她一和他对视就怦然心动,热切的后面萌生了隐忧:这样的男子会赢得众生青睐,今日执子之手,他日可会与子偕老?
心突然就酸了,泪水盈眶。她急忙低头,双手并拢放在膝上。屋子里静得堕叶可闻。窗棂上的大红烫金喜字在烛影里分外夺目。赵明诚想起什么似的缩回伸向她的手,轻笑着转身走到门口,拉开门闩走向门外查看各处。楼梯口藏着两个亲戚中的同辈兄弟试图偷听洞房,被赵明诚轰走,锁上了木门。
李清照低头看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不经意发现一张粉笺落在床角,拿起粉笺的同时,笺中跌下一块玉佩。她捡起看了又看,原是他经常系在身上之物。再看粉笺,女性娟秀的字迹映着烛光,格外刺目。
拿玉赠人?人家退回,顺便写信?她的心瞬间空起来,手跟着抖起来,面颊同时涨红,眸中的痛楚密密绵绵、千丝万缕。他推门进来时,她呆滞了片刻,拿起粉笺和玉佩,声音颤抖:“给谁的……给谁的?”
赵明诚看看粉笺和玉佩,呆了片刻,满脸莫名其妙:“谁在捣鬼?照儿,你可别信!”
“我不信,我不信。”她低声说着走到门口,打开门,在冷风里浑身颤抖。
“照儿,你做什么去?”赵明诚紧张的追到门口,拦在她前头。
“不做什么。”她似笑非笑的,冷不防将他推到门外,猛地关门,厉声道,“玉佩给谁便去找谁!”
“开门,开门,照儿,开门!”赵明诚在外不住地拍门、呼喊。
雪幕千幅,他的敲门声突兀、急促,一声声打破夜的宁静。李清照只是不理,泪流满面地将粉笺擎近烛火,在火舌飞卷里化为灰烬,连她的心落在尘埃。
夜半,**的红绫被、鸳鸯枕各就各位。桌上烛花爆炸,她也吓了一跳,拿起铜剪剪去烛花,又困又冷无法支撑,便支颐打盹。门突然被撞开,紧跟着进来两个嬷嬷,凶神恶煞一般,架起她进入楼下的明间。
富丽堂皇的客厅,中堂上挂着米芾的行书名作《天马赋》,笔力俊迈笔势飞动,神采洒脱曲尽变化。五十多岁的郭氏雍容有度,居中而坐,头上朝天髻,玉兰点翠金凤步摇,身上墨绿色褙子,身后站着四个侍女四个嬷嬷。
郭氏左首坐着两个华服佳人。将近三十岁的是远嫁江南史家的赵府长女赵婉,二十四五岁的是赵府二少夫人钱怡。右首坐着两位长相酷似的年轻女子,年纪稍大者是赵府大少夫人郭大乔,十五六岁、姿态娇媚的少女是郭大乔妹妹郭小乔,二人都是郭氏的娘家侄女,一样的冷冽神情,不住地朝李清照瞪眼撇嘴。
“还不跪下!”老夫人指着她,两眼放射出阴冷的光,咬牙切齿,接连诘问,“我来问你,妇人的三从四德,你学到哪了?新婚之夜,风狂雪猛,你竟将夫君关在门外?李格非本是名儒,怎会养出如此刁泼的女儿?”
“女子出了嫁,就得遵从夫君,为夫家养儿育女传宗接代,才是福气!”
“居然有这样罔顾礼仪道德的女子,我想问问,你们李家什么家风?那王千金是怎么教养儿女的?嗯?”
李清照跪在地上,垂目看着撒花毯上的蕙兰图案,紧攥裙幅,隐忍到“李家什么家风”时终于爆发,冷笑一声站了起来:“我李家什么家风,还轮不到你置喙!”她怎么可以忍受他的欺骗、背叛?那个短笺已将她的心戳破、摔碎,又撒了一把盐,她的母亲还这样蛮不讲理信口胡言!
郭氏几乎要跳起来了,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身子抖得像风中柳枝。未待她发话,郭大乔已跳了出来,劈面给了李清照两个耳光,斥道:“这是哪里来的规矩?一个新媳妇,竟敢顶撞、质问婆婆!别欺负我们赵家满门慈善!今天我不好好教训你,你便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动手不见阻止,不阻止便是鼓励。她的薄削嘴唇挑起冷笑,强按着李清照跪在地上,言辞尖刻,不停地奚落,骂骂咧咧。
夏雪、春香早已被惊动,候在门外,见小娘子被打个个气极。春香一身蛮力,拨拉开阻拦的下人撞了进去,上前抱住郭大乔,猛地朝旁边掀去。郭大乔猝不及防地跌倒在红柱旁,尖叫声刺破了满屋的空气。
“哎呀,姐姐!”一旁的艳妆少女忙不迭地跑过去,将郭大乔扶起,美目朝李清照放射出利箭,尖叫起来,“哎哟,姑妈你看看啊,三表哥娶个什么人啊?新媳妇跋扈无理,还带来这野牛般的下人,一进门就这样一个两个地整治,赶明儿这赵府还不闹翻天了?哎哟,姑妈,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小乔,我这腰好痛,怕是摔断了吧……”郭大乔被妹妹扶回座位,夸张地叫着。
郭氏气得呼呼喘息,指着春香道:“将这撒野的蹄子拉出去,杖责四十!”
四个嬷嬷应声去捉春香,哪知根本不是对手,老夫人示意四个丫鬟齐上,这才将春香捉住,由四个嬷嬷推了出去。郭氏道:“打!往死处打,一定要杀杀她的野气!”
“饶了春香,饶了春香吧——”李清照膝行到郭氏面前,不住地磕头,哭道,“请婆母大人饶过春香,要罚罚我吧!”
郭小乔狠狠地瞪着李清照,拽住姑母衣袖,尖声道:“三表哥和姐姐还年轻着,被折腾了倒没什么,可她们连姑妈都敢忤逆!这河东狮吼外加一个野牛,往后可怎么过啊……”
郭氏本已满腔怒火,一经挑唆便头顶冒烟:“将刁妇李氏,家法伺候!”
四个丫鬟一拥而上,将李清照按住,捆绑。早有人捧了三尺铜鞭过来,郭氏刚刚扬起,赵明诚却从外面冲了进来,死死地护住李清照,泪流满面道:“请母亲不要怪她,这件事,原本是孩儿错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小三儿,你不要护着她,快快起去。”郭氏厉声道。
“母亲,咱们可是礼仪之家,不要叫人小瞧了啊!”赵明诚上前抓住母亲扬起的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