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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拟古的现代性 从章太炎到苏曼殊(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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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句中的“蝉翼轻纱”在古代艳情诗词中是经常出现的,如以艳冶清幽词著称的宋代诗人赵长卿《朝中措》中就有“楼心红粉,蝉翼轻纱”之句。第二句有温庭筠的影子,温庭筠的《菩萨蛮》中就有“眉黛远山绿”之句。而最后一句又令人想到杜牧《江南春》中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苏曼殊艳情诗甚多,如《水户观梅有寄》中的“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本事诗》其五的“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苏曼殊的诗歌以爱情诗为主,他的小说几乎全都是爱情小说。从1912年的《断鸿零雁记》开始,他发表了《绛纱记》(1915)、《焚剑记》(1915)、《碎簪记》(1916)、《非梦记》(1917),加上只写了两章的《天涯红泪记》(1914),共6篇中短篇小说,这些小说都具有“拟古的现代性”特征。

中国小说最早可以追溯到文言小说《世说新语》《搜神记》,然而构成中国小说主潮的是从宋代勾栏瓦舍中成长起来的白话小说。当然,文言小说也没有消亡,但仅限于《聊斋志异》等短篇小说;而中长篇小说则都使用白话文,甚至宣扬传统伦理道德的《歧路灯》与把梁山起义军当强盗剿灭的《**寇志》,使用的也都是白话文。在小说界革命影响下出现的中长篇小说运用的也都是白话。因此,苏曼殊以文言作中篇小说《断鸿零雁记》,隔不几行就冒出一个难认的汉字,是真正的拟古。然而《断鸿零雁记》却比谴责小说更具有现代性。在形式上谴责小说中已没有传统小说的诗词、四六和套语,然而谴责小说对传统小说的革命并不彻底,多数还保留了对仗工整的回目及开始的“话说”与结束的“后事如何,下回分解”等。而在《断鸿零雁记》中所有这些都不见了,以分章取代了传统的章回体,这与现代小说的叙事已经完全一致了。谴责小说中已经出现了第一人称叙事,但小说成为作者的自叙传却是从苏曼殊小说开始的,以至于很多人以《断鸿零雁记》来推断苏曼殊的成长经历,尽管二者不能画等号。《断鸿零雁记》具有浓重的主观抒情性、大量的心理描写及感伤情调与悲剧氛围,使之成为“拟古的现代性”的代表作。

很多人将他的小说看成是鸳鸯蝴蝶派小说,连台湾著名学者南怀瑾也说苏曼殊擅长鸳鸯蝴蝶派的文字。他的小说确实影响了鸳鸯蝴蝶派小说,但将其小说看成鸳鸯蝴蝶派小说却是一种误解;正如《红楼梦》也影响了鸳鸯蝴蝶派小说,不能反过来说《红楼梦》是鸳鸯蝴蝶派小说一样。他的小说不像鸳鸯蝴蝶派小说那样以市民阶层为媚悦对象,结尾无一例外都是悲剧。《绛纱记》中“余”与五姑、梦珠与秋云、霏玉与卢氏、玉鸾与“犯人”四对恋人都是以悲剧结尾,《焚剑记》中的阿兰与孤独公子一个香消玉殒,一个焚剑而遁,《碎簪记》中的有情人不是自杀就是病逝,《非梦记》中的薇香与海琴一个抑郁而死,一个遁入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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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鸿断尘缘

静子踌躇少间,乃出细腻之词,第一问曰:“三郎,迩来相见,颇带幽忧之色,是何故者?是不能令人无郁拂。今愿窃有请耳。”

余此时心知警兆,兀立不语。静子第二问曰:“三郎,可知今日阿母邀姨母同令姊,往礼淡岛明神,何因也?吾思三郎必未之审。”

余闻言茫然,瞠不能答,旋曰:“果如阿姊言,未之悉也。”

静子低声而言,其词断续不可辨,似曰:“三郎鉴之,总为君与区区不肖耳。”

余胸震震然,知彼美言中之骨也。余正怔忡间,转身稍离静子所立处,故作漫声,指海面而言曰:“吾姊试谛望海心黑影,似是鱼舸经此,然耶?否耶?”

静子垂头弗余答,少选,复步近余胸前,双波略注余面。余在月色溟濛之下,凝神静观其脸,横云斜月,殊胜端丽。此际万籁都寂,余心不自镇;既而昂首瞩天,则又乌云弥布,只余残星数点,空摇明灭。余不觉自语曰:“吁!此非人间世耶?今夕吾何为置身如是景域中也?”

余言甫竟,似有一缕吴绵,轻温而贴余掌。视之,则静子一手牵余,一手扶彼枯石而坐。余即立其膝畔,而不可自脱也。久之,静子发清响之音,如怨如诉,曰:“我且问三郎,先是姨母曾否有言关白三郎乎?”

余此际神经已无所主,几于膝摇而牙齿相击,垂头不敢睇视。心中默念,情网已张,插翼难飞,此其时矣。

但闻静子连复同曰:“三郎乎,果阿姨作何语?三郎宁勿审于世情者!抑三郎心知之,故弗肯言?何见弃之深耶?余日来见三郎愀然不欢,因亦不能无渎问耳。”

余乃力制惊悸之状,嗫嚅言曰:“阿娘向无言说;虽有,亦已依稀不可省记。”

余言甫发,忽觉静子筋脉跃动,骤松其柔荑之掌。余知其心固中吾言而愕然耳。余正思言以他事,忽尔悲风自海面吹来,乃至山岭,出林薄而去。余方凝伫间,静子四顾皇然,即襟间出一温香罗帕,填余掌中,立而言曰:“三郎,珍重!此中有绣角梨花笺,吾婴年随阿母挑绣而成,谨以奉赠,聊报今晨杰作。君其纳之。此间花草,宁足云贡?三郎其亦知吾心耳!”

余乍闻是语,无以为计。自念:拒之,于心良弗忍;受之,则睹物思人。宁可力行正照,直证无生耶?余反复思维,不知所可。

静子故欲有言,余陡闻阴风怒号,声振十方,巨浪触石,惨然如破军之声。静子自将笺帕袭之,谨纳余胸间;既讫,遽握余臂,以腮熨之,嘤嘤欲泣曰:“三郎受此勿戚!愿苍苍者祐吾三郎无恙。今吾两人同归,朝母氏也。”余呆立无言,唯觉胸间趯趯而跃。静子娇不自胜,搀余徐行。及抵斋中,稍觉清爽,然心绪纷乱,废弃一切。此夜今时,因悟使不析吾五漏之躯,以还父母,又那能越此情关,离诸忧怖耶?

翌朝,天色清朗,惟气候遽寒,盖冬深矣。余母晨起,即部署厨娘,出馎饦,又陈备饮食之需。既而齐聚膳厅中,欢声腾彻。余始知姊氏今日归去。静子此际作魏代晓霞妆,余发散垂右肩,束以毢带,迥绝时世之装;腼腆与余为礼,益增其冷艳也。余既近炉联坐,中心滋耿耿,以昨夕款语海边之时,余未以实对彼姝故耳。已而,姊氏辞行,余见静子拖百褶长裙,手携余妹送姊氏出门。余步跟其后,行至甬道中,余母在旁,命余亦随送阿姊。

静子闻命欣然,即转身为余上冠杖。余曰:“谨谢阿姊,待我周浃。”

静子言毕,微喟,须臾忽绛其颊,盼余问曰:“三郎得毋劳顿?日来身心,本无患耶?吾晨朝闻阿母传言,来周过已更三日,当挈令妹及余归箱根;未审于时三郎可肯重尘游屐否?”

余闻言,万念起落,不即答;转视静子,匿面于绫伞流苏之下,引慧目迎余,为状似甚羞涩。余曰:“如阿娘行,吾必随叩尊府。”

余言已,复回顾静子眉端隐约见愁态。转瞬静子果蕴泪于眶,嘤然而呻曰:“吾晨来在膳厅中,见三郎胡乃作戚戚容?得毋玉体违和?敢希见告耳。苟吾三郎有何伤感,亦不妨掬心相示,幸毋见外也。”

余默默弗答。静子复微微言曰:“君其怒我乎?胡靳吾请。”

余停履抗声答曰:“心偶不适,亦自不识所以然。劳阿姊询及,惭惕何可言!万望阿姊饶我。”

余且行且思,赫然有触于心,弗可自持,因失声呼曰:“吁!吾滋愧悔于中,无解脱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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