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第4页)
阿奇手上拿着一根牧羊人的曲柄拐杖,身上穿着一件男用苏格兰短裙,据汤米后来说,你不可能看过一个死的牧羊人手握这样的拐杖,也不可能看见任何一个活着的高地人穿这样的苏格兰短裙。这支曲柄拐杖比阿奇的头高出2尺,而这条男用短裙挂他身上盖住几乎不存在的屁股,就像一件湿透了的女用衬裙。但显然穿这件衣服的阿奇并没有意识到这种状况,他裙子上的格子鲜艳得如同孔雀开屏的鲜丽,和这片荒地显得格格不入。他小而黝黑如鳗鱼的脑袋,戴着淡蓝色的苏格兰无边形平顶帽,系着一条方格花纹的帽带,帽子整个往旁边拉出一种神气的角度。并从帽带上冒出了一大团植物,套在O形腿上的袜子则是一种非常夺目的亮蓝色,袜子上的许多毛球让人有恶性肿瘤挂在那里的错觉。皮鞋带子交叉绑绕瘦削的足踝上,给人一种活力充沛之感。
格兰特兴趣盎然地问:“他在那里做什么?”
“他是一个革命家。”
“真的!跟你一样的革命家?”
“才不!”派特极度轻蔑地说,“哦!我不敢说我一定没受他影响,但没有人会在意像他这种人!他还写诗呢!”
“也就是说一个on?”
“他?他连born都还没呢,老兄,他是一个——一个——一个“蛋”。”
格兰特判断派特寻找的这个字眼其实是阿米巴原虫,只是他还没学过。
这个“蛋”愉快地沿着多石的海滩向他们走来,一面大摇大摆地晃动他那惨不忍睹的衬裙尾巴。他在石头上一跛一跛地移动着,显得有些笨拙。格兰特突然领悟到他长了鸡眼,鸡眼会长在容易出汗淡粉色的脚上。报上的医学专栏上常谈论这种脚疾的种种(每天傍晚把脚洗净并彻底擦干,尤其是脚趾缝隙,再洒上滑石粉,同时注意每天早晨换干净的袜子)。
“乔妈沙悉?”走近到可以打招呼的距离时,这个蛋这么叫着。
格兰特心里纳闷着,这只是巧合还是怎的,为什么所有衰弱的人都有那种单薄且虚浮的声音?或是说这种单薄且虚浮的声音专属于失败和挫折的人?失败和挫折则让人生出离群索居的渴望?
打从孩提之后,格兰特就再没听到过盖尔语(译注:盖尔语是塞尔
特语之一,为苏格兰、爱尔兰等地的方言)了,这种语言的矫揉造作意味当场冷却了他招呼的热情。他只向这人简单道了早安。
“派特应该会告诉你,今儿个天太亮,钓不到鱼了。”他边说边摇摇摆摆向他们走来。
格兰特不了解到底是哪里令他不舒服,是粗鄙的格拉斯哥语,或是阿奇不适当的示好姿态。
派特美好面庞上的雀斑被一阵潮红遮盖,想说的话在唇上颤抖出不了口。
“我想他是不愿意扫我的兴。”格兰特小事化无地解释道,边看着派特脸上的潮红逐渐褪去,改换一股感激的情愫。派特发现要对付这种愚笨的人有比直接攻击更好的方法,这可新鲜了,他也想亲身尝尝这滋味,享受一番。
“我想你们是上岸来喝午前茶的,是吧?”阿奇开心地说,“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很乐意加入。”
他们只好不悦但客气地泡茶给阿奇喝。阿奇拿出自己的三明治,边吃边滔滔不绝讲起苏格兰伟大光荣的昔日以及炫目的未来。阿奇没问格兰特的名字,但从他的谈话中泄漏出他把格兰特当成英格兰人,格兰特很惊讶听到英格兰对失去自由且无助的苏格兰所犯下的种种罪行(很难想象有什么比他所知的苏格兰更无助、更丧失自由)。似乎英格兰是个吸血鬼,榨干了苏格兰的好血,只留下了跛足与苍白。苏格兰在入侵者的轭下呻吟,在征服者凯旋队伍后面踉跄而行,付出贡品并献上所有的才智之士以供暴君的桎梏驱使。但现在苏格兰即将挣脱这道枷锁,即将松开这个羁绊,熊熊的怒火马上会再次爆发,就连石南花也会再次燃烧起来。阿奇没有放过任何一句陈腔滥调。
格兰特以观看珍藏品的目光注视着他,确定这个人比他想象的老,也许45岁,或将近50了。太老了,不论他冀望自己有何成就,那些成就都已和他擦身而过了。他得不到任何东西了,除了这身惨不忍睹的奇装异服,以及这些早已过时的陈腔滥调。
他望了派特一眼,看看这种俗滥的爱国主义究竟对这个年轻的苏格兰人会有怎样的影响,结果心中颇感欣慰。年轻的苏格兰人正面对湖坐着,仿佛光看阿奇一眼都嫌太多了。年轻小伙子正以一种坚毅的超然姿态来咀嚼这一切,而他的眼神让格兰特不禁想起佛罗瑞·诺克斯:双眼如其上嵌着碎玻璃的石墙。革命需要更强烈的攻击炮火才能对他们的同胞有影响力,而不是阿奇这样不痛不痒的论调。
格兰特纳闷着这家伙到底以何为生。写诗无法供应生计,而自由新闻撰稿人这类工作,或像阿奇有可能会写的那类文章都很难混饭吃,但也许他是靠写所谓的评论来勉强糊口。譬如那些层次较低的评论性媒体就经常采用较不知名评论家的作品。当然,他也有可能拿到补助;如果不是来自本地那些不满现状但醉心权力的人,就是那些想要制造麻烦的外国机关。阿奇就是那种特勤单位熟悉的类型:失败者,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病态虚荣的失败。
格兰特依旧心系强尼或肯尼会在中午送达克努的报纸,所以一直想跟派特提议提早结束今天的“诱鱼”工作,尤其鱼儿看来也不想咬饵。但如果他们现在就打道回府,就必须和阿奇一起走,而这是他们想避免的事,于是他决定继续慵懒闲散地拨弄着湖水。
但阿奇却显然急切地想成为钓鱼团中的一员。他说如果船上还坐得下第三个人的话,他很乐意与他们为伴。
派特的嘴又开始颤抖了。
格兰特说:“欢迎至极,你可以帮忙做舀水的工作。”
“舀水?”这位苏格兰的救世主脸色转白,退却地说。
“对啊!这条船的接缝不太牢,水都会跑进来。”
阿奇想了一下,决定现在是他散步回摩伊摩尔的时候了。邮差该到了,他也有信件要处理。但为了怕他们两个人认为他没法子修理船,阿奇举例说明自己对船很有办法。他说去年夏天他和另外四个人能活着抵达赫布里底群岛(译注:苏格兰西北部的群岛)的海滩,都是为他高明的技术所赐。他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地说了这个故事,但他流露出的神态却令人怀疑他是信口捏造。他一讲完随即转变话题,好像害怕别人进一步询问。他问格兰特是否知道赫布里底群岛。
格兰特锁上农舍,钥匙放进口袋里,说他不知道。阿奇一面要离开,一面以拥有这山川大水的派头诉说着:路易斯的飞鱼舰队,明格雷的峭壁,巴拉的歌谣,哈里斯的山坡,班伯琼拉的野花、风沙,还有斑墨雷无尽美妙的白沙。
格兰特打断阿奇的自夸之辞说:“我想,那沙应该不会歌唱吧!”然后一脚踏进船舱起航。
阿奇说:“噢!不会,不会,那是在格拉达。”
格兰特被震住了问:“什么东西在格拉达?”
“就是吟唱的沙啊!好吧,祝你钓鱼愉快。但是今天实在不是一个钓鱼的好日子,你知道的,天太亮了嘛!”
阿奇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然后举起那支牧羊人的曲柄拐杖,一摇一晃地沿着岸边走往摩伊摩尔。格兰特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舱里看着他走,一直到他几乎要远到听不见的距离时,格兰特才突然开口叫他:“格拉达有什么能走路的石头吗?”
阿奇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他回说:“什么?”
“格拉达有能走路的石头吗?”
“噢!没有,走路的石头在路易斯。”
然后这个蜻蜓般大小的人,和他蚊子般的声音渐行渐远,融入褐色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