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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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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能如此?”虬髯客凛然相拒,“说出去的话,一定得算数。答应河东合作,万万不可失信。”

“那么,我和出尘,仍旧跟着三哥一起走,从头干起。”

“对!”张出尘迅即答声,“如果三哥一定要走,就带我们一起走。”她转脸又问,“老孙,你呢?”

“那还用说吗?”

始终平静的虬髯客,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眼前这番深厚的情义所打动,他略略感到眼眶湿润了,很快地眨了两下,赔笑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有你们今天这样待我,我就算不虚此生了。不过,凡事要顾大局、负责任,自下潼关,义军声势大振,再与河东会师以后,西窥长安,东下洛阳,中原一定,杨广如釜底游鱼,不亡何待?当此紧要关头,你们怎可抽身?为全私义,不顾大局,则一切咎戾,都由我起,徒然叫我良心不安,岂非爱之适足以害之?”

“三哥!”张出尘捉住了他话中的漏洞,理直气壮地质问,“你说要顾大局、负责任,那么,你这么飘然一走,岂非不顾大局、不负责任?叫我们不可抽身,自己却抽身走了,这话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吧?”

“哪有这话?”

“你听我说完。”虬髯客又欢喜、又伤感地握着张出尘的手说,“一妹,你记住我的话,一个人不管多么高傲,自己心里要有分寸,自己骗自己的人,一文不值!未遇药师和世民以前,我虽久已闻名,却以为才具逊我甚多。为友,是我帮手;为敌,不足为惧。其实不然!而况药师跟世民再加在一起,那足可应付一切了。有我不多,无我不少,不是设闲置散,便只可供奔走。一妹,你不愿这样子委屈你三哥吧?”

这话,却只有李靖能够驳他:“不然!运筹帷幄,我自信可与任何人争一日之短长;行军统驭,世民自然是大将之才;但统筹全局,决大疑、定大计,非三哥莫属。”

虬髯客不断摇头,大不以为然。“你错了!”他说,“你仅许世民为将才,太小看了他。世民深沉英武,还有一项最大的长处,为你我所不及,他的肚量如海,善善能用——只看刘文静好了,以你我的性格,不能用刘文静,他能用,就算用了,刘文静对你我不会死心塌地,而对他,真是一片血诚。药师!”虬髯客停了一下,极严肃地提示,“这是人君之度。”

李靖和孙道士都沉默了。都在回想着虬髯客的话,也都有一种迷惘而惊异的感觉。他们到此刻才真正了解虬髯客,以及由虬髯客而真正了解李世民。一腔热血、一颗赤心、一副义胆,粗豪的虬髯客情重如山,此刻才知道他还有海洋深的智慧,如炬的目光,照澈了前因后果,也看清了他自己的路……

也许有一条路,是他所忽略了的,李靖在想。“三哥,”他毫不迟疑地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自古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安邦定国,尽有发抒抱负的机会,帝业不成,何妨做个名相?君权与相权并立,宰相平章国事,自有权衡,平生理想,不愁不能实现。三哥,我知道你是有理想的。”

虬髯客笑了,是那种搔着痒处的舒畅的笑。“药师,你不愧是我的知己。”他说,“然而,你还未深知——我一直想跟你从容做十日的长谈,苦无机会。今天,你看到我的心里来了,我无妨稍微说一下。何以我不能居于人下?因为我的想法和做法,不能为在我之上的人所接受。我相信,我要说了出来,怕连你们都不能同意。”

“何以见得?”张出尘觉得事有转机了,好歹要附和他的意见,便可把他留了下来,于是兴奋地催促着,“三哥,你说嘛,快说!”

“我要说了,你们一定认为我匪夷所思。”虬髯客微笑着答说。

“不会,绝不会。”张出尘极坚决地保证。

虬髯客的笑容慢慢收敛了,微仰着脸,眼中闪现着深沉而略带幻想的光彩,用一种老师宿儒剖析哲理的徐缓清朗的声调说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那大公无私的境界,我向往了二十年了!自从夏商以来,天下成为一姓之私,争相杀伐,于是,国泰民安,便难永期。我曾自誓,如果我得了天下,一定把天下公诸天下人。若以为我有治国的才德,委以重任,我自然当仁不让;否则,另外选贤与能。我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守他的法,便不必怕帝力的干涉。这才是我千秋万世,名垂不朽的第一等事业!”

“你们想,我做宰相,哪个皇帝肯听我的主张?别说皇帝,你们也未见得会赞成我。”

“不,三哥,我赞成。”张出尘大声回答。

“那是因为我是你的三哥。”虬髯客笑道,“换了别人说这番话,你会赞成吗?”

张出尘没有话说了。

“三哥,你这番抱负,真是旷古绝今。不过陈义过高,怕五百年以内,都无实现的可能。”

“岂仅五百年?”虬髯客负手仰望着遥远的南方,自语似的说,“也许千年以后,才有位大智慧、大魄力的豪杰之士,能做此石破天惊的大举动!”

他那超然物外、跨越两间的先知姿态,直印入李靖夫妇和孙道士的心底深处,永难磨灭。他——这位粗犷豪放,看来胸无城府的三哥,心思竟关注在千年以后,无怪乎把及身的富贵,看作过眼云烟。这胸襟的开放,使得他们都感到再要劝虬髯客留下来,谈什么做皇帝、做宰相,已是件毫无意味的事了。

就这时,拴在城门口的那匹黑卫,昂首长鸣,再看到虬髯客那长行必携的革囊和朱红酒葫芦,蓦地惊醒:虬髯客要走了,远远地走了!富贵可以看作浮云,这份比天伦之爱还深厚的情感,却是再也割舍不断。

“你们送我出关吧!”虬髯客也有些强笑似的,“小黑在催我了!”

李靖和孙道士都黯然无语,张出尘却是心如刀割,不由得颤声说道:“三哥,你真的要走?”

这实在是句无意义的话——没有一点点意义,完全是情感。不管虬髯客如何提得起,放得下,这时也不免回肠**气,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盈盈欲涕的眼,侧过脸,抚着她的肩说:“一妹,你向来是很伉爽、看得破的人。”

“怎么看破呢?三哥,我管不住我的心,我不能叫我自己不想着你。”

“慢慢就好了。有药师安慰你——你们有许多大事要办,把心思放到那上面去,就不觉得什么了。”

“出尘!”李靖也劝她,“你别这样子,反叫三哥难过。”

“对了,”虬髯客接口又说,“一妹,我势在必行。你如果待我好,该让我潇潇洒洒、毫无牵挂地上路。”

“是!”张出尘被提醒了,拭一拭眼泪,尽量放松了脸上的肌肉,她要高高兴兴送他的行,就像他只是去探亲访友,乘兴出游那样——她知道,在此刻,她唯一能报答三哥的,就是如此了。

于是,孙道士提起了那酒葫芦和革囊,领先自马道走下城去。虬髯客安详地举着步,李靖夫妇一左一右追随在他身边。

“三哥!”一直没有说话的孙道士,站住脚,面无表情地开了口,“你到底上哪里?告诉我个准地方,等我帮药师攻到了长安,我找你去。”

这一说,大家都哈哈大笑。在此黯然魂消之际,这笑声是奇怪的、难得的,然而也是凄楚的。

“真的,三哥!”张出尘说,“你倒是说个准地方!”

虬髯客沉吟了一下,摇首不答。噘着嘴轻声打个唿哨,那匹黑卫嘚嘚地跑了上来,虬髯客微微一跃,便已稳稳地坐在驴背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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