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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咫尺天涯(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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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润扯开自己灰色缁衣的衣领,露出颈间几条纵横可怖的刀疤:“那一夜我夺刀自刎,却最终没有死成,我苟且偷生,心里只想再与皇上再见,可没想到,逃去凉州后,我身染毒疮,面容尽毁,如今又病入膏肓,即将含恨离世。若不能再睹天颜,在心爱男人身边度过余生,我这辈子就算死,也死得不甘不愿。皇后,我不恨你抢走我的后位,我也不恨你眼睁睁看着我沦落到这个地步却仍要踩上一脚,你也是个可怜女人,是姑母手中操纵的一枚棋子,自幼深爱着皇上,却得不到他的心,只能曲意承欢,把仇恨都发泄在我的身上。可是皇后,倘若你仍然害怕我走近皇上,你实在是太可怜了。”

“皇上至今心牵于你,本宫不得不防。”

冯润长叹一声道:“倘若我真想与皇上相认,还会等到今天吗?还会用这副不人不鬼的面容回宫相见吗?这八年来,皇上踏遍了我和他当年的定情之地、相识之处,在数百座寺院为我做道场法事,祈福消业,我若想与皇上相认,机会实在是太多了……可我没有,我不想让皇上看到我这副落魄不堪的样子。若不是如今命在垂危,我是不会回来的。就算回来了,我的心里有多苦、多痛,你想象得出来吗?”

“这些年来,你苦,你痛,难道本宫就不苦、不痛吗?”冯清努力抵挡着自己内心汹涌而来的怜悯与同情,“空有皇后头衔,却永远够不着皇上的真心,难道本宫就活该成为永乐宫里一座受尽人们背后耻笑的泥塑木雕?”

“昨儿是我自己的三十岁生日,皇上命洛阳千寺为我诵经消业,连我自己都在为那个活在皇上心里的绝代佳人冯润诵读《华严经》……可我活在人间却不能与他相认,眼睁睁望着这一生的挚爱却只能咫尺天涯、形同路人,我不知道眼下的自己到底算是人还是鬼,我不知道我胸膛里被一遍遍撕碎揉烂的是心还是石头……皇后,皇上的这种情意,除了让我一次又一次疼得撕心裂肺,还给了我什么?如果上天允许我选择,我宁愿此生根本不曾与拓跋宏相识……皇后难道当真愿意领受这种炼狱般的劫数?”

冯润万念俱灰、沉沦不起的模样,让冯清心底有一种强烈的罪恶感。

这些年来,她深夜里也曾细思从前,想起姐姐曾经对她的关怀友爱。

虽说太后曾说过哪一把宝座的脚下都是血流成河,可她多希望自己不是踩着一路血迹登上的皇后宝座……而面前这个女人,这个仙女般的雕像旁站立着的丑陋真身,却正是被她踩在脚下哀痛呜咽的牺牲品,是她皇后座位的献祭。

是她负了姐姐,为了皇后的尊荣,为了君心的独占,她无情地负过冯润。

这孽业,她背不起。

3

出乎元恂等人的预料,那天西海池宫宴上的争吵之后,元宏并没有重责太子,而是一反从前的苛刻,对元恂摆出了一副慈父面孔。

元宏下旨为他迎娶了有名的洛阳美女崔贵人,又加封了已有身孕的郑孺子,在元恂与冯奚儿大婚之前,便破例为元恂设置了东宫,加设了仪仗和六马安车的龙舆车乘,还增加了东宫的侍卫,俨然把元恂视作可以监国执政、倾心相信的当权太子。

但另一方面,皇上又在西林园的后门处特建了一处读书专用的摛章苑。

里面很是幽静,从读书的经堂到围墙处种满了几层密密的翠竹古木,除了风摇树叶的萧萧声,半点市声都听不到,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几个名动河洛的大儒,全都被元宏重金礼聘了来,从太子元恂、二皇子元恪到五皇子元怀,五位皇子每天下午和晚上都被锁在摛章苑里读书。

太子太傅穆亮和他的哥哥穆泰一样,都是前朝的老驸马,太子少傅李冲则是因功封侯的“太和名臣”,都是饱读之士,也是朝堂重臣。两位太子之师虽然已年过半百、身体多病,还是被皇上强征来每天监督皇子们读书。

讲经堂轩阔敞亮,门外设了五间静舍供五位皇子午憩,又有几位大儒的起居住处。堂中四壁都是书架,磊磊堆满了几千卷图书典籍,清风拂卷,墨香盈袖,实在是读书冥思的第一等好地方,而堂后的阅翠书阁中,则摆放着元宏多年搜求来的几万部民间藏书,其中还有不少孤本。

虽然父皇如此苦心,可元恂仍然没精打采,整天在听课读书时打盹睡觉,总挂着事不关己的嫌恶神情。

教书的大儒早知太子元恂不是读书的材料,对他的功课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奇怪的是,本来最热心读汉书的三皇子元愉,如今也跟着元恂一起,整天打着瞌睡,一副睡不醒的倦怠模样。

二皇子元恪不禁感到有些纳罕,当初在平城的时候,元愉读书最勤,从小就手不释卷,虽然元愉对政事不大感兴趣,策论做得不多,可谈起经史诗赋,论起那些野史趣闻,元愉常常眉飞色舞,对掌故如数家珍,哪个皇子也比不上。

来了洛阳后,他怎么倒像换了一个人?

午课之后,皇子们回各自的小院休憩,元恪闲来无聊,想找弟弟们下围棋,叩开三弟元愉的院落,却未见元愉身影,只得再去找四弟元怿,元怿正在摆棋谱,见到元恪,便拉着不让走。元恪的棋力原比元怿要高出不少,当下让了六子,执白先行。

两局已毕,元怿胜了一局,正在心喜数子,元恪起身去看了元怿刚做的策论,今天谈的论题是西晋“八王之乱”的祸端来由,元宏亲自拟的题目。

元恪一直觉得父皇拟的这个题目大有深意,西晋表面上亡于“永嘉之乱”,汉王刘渊攻陷洛阳称帝,造成五胡乱华的两百年战乱,而西晋真正的分崩离析却是“八王之乱”。

当年晋武帝司马炎驾崩后,留下傻太子司马衷成为晋惠帝。皇后贾南风为驱逐前朝杨太后家的外戚,勾结楚王司马玮入京除掉杨家,而宗室势力也随着楚王司马玮、汝南王司马亮的执政掌权卷土重来,手上无兵无勇的贾家外戚虽然被封官,但还立足不稳,无法跟原来的杨家外戚相提并论,贾南风便打算利用制衡之术陆续除去宗室亲王、削弱司马诸王的势力,保住贾家的地位。

可出乎头脑简单的贾南风意料,由于武帝司马炎生前为对付凭借“九品中正制”出将入相、在朝中盘根错节多年的士族,一反汉朝的削藩,重用宗室诸王,所以司马诸王都手拥重兵、驻守重镇,一个个实力雄厚,打起仗来更是气撼山河,不但九州都成了司马家厮杀的战场,连洛阳皇宫也被八王的铁蹄和长剑攻占过无数次,自元康元年至光熙元年,晋惠帝在位十七年,宗室战争便打了十六年。

元恪一直都知道,外戚与宗室,是皇权旁两股不可轻视的势力,而自东汉起,宦官与士族,又崛起成为了窥伺皇权的另两支力量。

正是为了对付朝中互为姻亲、兄终弟及、家族互荫、把持朝政已久的士族,晋武帝司马炎才对宗室委以重任,而宗室势力一盛,却给西晋皇室带来了多年战乱,造成全境动**、帝位不稳。

那么父皇的太和改制又恢复了“九品中正制”的士族族姓制,是不是正为了对付元氏宗室?

元恪在自己的书房徘徊着,思考着,他写了半篇策论,又觉得自己的猜度过于锋芒外露、对元氏宗室过于猜忌防范。

当年,道武皇帝拓跋珪认为魏宫最需要戒备的势力是外戚。

而被人们称为“鲜卑女国”的大魏,本来就对女人参政格外宽容,习俗贵母贱父,鲜卑人对舅舅等母家亲戚倍加尊崇,父兄之间却时常互相攻杀。

历代公主、后妃都地位崇高,常对政事甚至军机插手,贺兰太后、常太后、窦太后、冯太后等执政太后号令天下、有若帝王,任城王的母亲孟太妃等女将还亲自上阵带兵打仗,击退敌人大军。

为阻遏外戚势力,道武帝这才定下“留犊去母”的铁规,防止太后参政。可自以为一劳永逸、永固皇权的道武帝,却没有防备到世上还有“冯家女儿”这种女人,她们甚至不用生育皇嗣,就可以成为拓跋皇室的外戚,将皇权玩弄于股掌之上。

元恪猜测,从小被文明太后一手抚养教诲也牢牢钳制多年的父皇,其实心内对冯氏外戚十分忌惮,只是父皇为人,明于政事,却沦于情义,看在亲情的面上,即使在文明太后身后,也不愿对太后的所作所为妄加评断。

而“八王之乱”大祸的真正启端者,不就是由于那个为了让贾氏外戚上位而引狼入室的惠帝皇后贾南风么?

这肇祸者,到底是士族,是皇后外戚,还是宗室?

元恪沉吟着,推开院门,又步入三弟元愉的房间,这次元愉倒是在房间里,他正在呼呼大睡,案上放着一张墨迹淋漓的策论,笔迹清秀,洋洋洒洒有好几页。

元恪抓起来看了几行,便愣住了。

元愉的策论中认为,“八王之乱”的祸由,不是士族,不是外戚,不是宗室,这三者之间,晋武帝司马炎早已布好制衡之局,三者互相牵制、互为提防,也互为攻讦,保证了皇权的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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