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斯人独憔悴(第3页)
平阳公主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三十五岁的人了,还这么撒娇。哪里像是百战归来的将军?简直像你大姐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公孙敬声,公孙贺太疼儿子,将他养成一个长安城的标准纨绔子弟,做着太仆丞的官,天天在官署里看不到人影,手下找他办事,得到永巷里的薛家坊去,亏那些人想得到,送了他一个外号:‘九城胭粉詹事’。”
卫青笑了起来,却依然斜卧在被衾里,不肯起来,道:“可见书上说得有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和卫子夫是从底下奴才出身的,我还是个女奴的私生子,到了第二代子弟,都出生在皇宫和侯府,对生途艰难毫无认识,所以会天天斗鸡走狗。你看,霍去病在子弟中身世最可怜,是二姐做侍婢时与县吏霍仲孺私通所生,在襁褓中的时候,也没有人看护,整天饿得满脸是泪,如今反倒心性刚强,立下偌大的功劳。这班兄弟中,因战功被封侯的,只有他一个,我那三个儿子,都是封荫,公孙敬声将来能保得住封荫,就是大幸了。”
平阳公主忍不住摇了摇头:“当真是五世而斩,也还让人放心。只怕这些第二代的孩子们,无法应对将来的风雨。”
卫青没有说话,良久才叹道:“本来仕途险恶,连我都觉得,长安城里的风云,比塞上还要多变,长安城里种种隐秘的战争,比平定匈奴还要艰难。”
平阳公主握住他的手,看见他三十五岁的额头上,已经深深刻下皱纹,她不禁心生怜惜,也叹道:“在这官爵兄终弟及、父子相传的王朝里,家族的力量,不可忽视。你们卫家虽然目前仍是长安城最强盛的家族,但你们卫家的众多子弟,今后能够依靠的,恐怕只有一个霍去病。卫伉他们三兄弟,虽说不至于像公孙敬声那样堕落,但也是在富贵丛中长大的,他们骑射平平,没有抱负,全无乃父之风……”
卫青没有为她的直言生气,点头道:“你说的是,长乐宫本是卫氏最大的依靠,现在只怕也难说……”
“正是。”平阳公主想起卫子夫那张永远带有勉强的微笑的脸庞,“皇后多年失宠,她生的两个公主(按:卫子夫实生四女,但除了后来被杀的阳石、诸邑二公主,余二人失名失传),一个太柔弱,一个太风流嚣张,都难成器,就有见识,也是女儿身,注定了不能有所作为。太子据呢?整天哭哭啼啼,毫无男子汉的魄力,东宫里,连一个小小的黄门令都敢背着他擅自弄权。那么懦弱的人,偏偏专门有一帮人跟他作对,奏太子不敬、逾礼的弹劾文章,将皇上的桌子都堆满了,左不过是李夫人、王夫人家的亲戚和近党,太子就不敢辩驳一句,只会伏地大哭。你们也不敢为他回护一句。《商君书》说过,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作为一代名将,难道你没有读过这句貌似平凡实则深刻的话吗?”
卫青沉思不语,良久,他忽然闭上了眼睛,叹息道:“我累了,虽然只有三十五岁,但我经历过的战争和政治风云太多,已经令我的心沧桑而疲惫。平阳,你也说过,看了无数宫廷风雨,你不想再重回未央宫。”
纸窗上映出红色的晨曦,天已经亮了,错过了上朝时间。
“拿我的手板,叫小黄门去宫里请假。”平阳公主打开房门,吩咐如意。“说卫将军身体不适,不能上朝。”
如意答应着去了。
平阳公主心事重重地坐回了妆台前,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不如,我们一起去你的封地,骑着马在你的万户食邑的广阔大地上漫游终老……这真的令我向往。”
卫青终于披衣起床,站在她的身后,扶着她的肩膀叹道:“我何尝不想如此,但每次皇后派人将我叫到长乐宫,都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哀求我,说现在只有我是她唯一的靠山了,我一旦辞去官位,她的下场将会比陈阿娇还凄凉。”
“这是真的,皇上周围的人,整天都在说卫子夫和太子据的坏话。”
“去年,我与司马迁过从,在他府上读到了他新著的《史记》,看了其中韩信的列传后,我登时醒悟,一个没有战场的将军,不如一个田舍郎。”卫青的手无力地攀住窗棂,“从前,李广的儿子、校尉李敢是我帐下的裨将,如果有小不敬,我就可以将他绑在辕门前斩首示众。但解甲归田之后,他竟然敢借拜谒之名,闯入长平侯府,身藏短刀,乘我不备刺杀我……而且,大汉的王法,为父报仇的人,可以不追究罪责。连天子也拿他毫无办法,究竟我和他父亲的这些怨隙,起自公事,不是私情,作为三军统帅的我,却被部下这样蔑视。”
平阳公主想起那个惊恐的日子,身材矮小却强悍过人的李敢,忽然在画堂推翻了茶盘,拔出袖中的短刀,脸上挂着穷凶极恶的表情,一连向卫青扎了七刀。最后一刀,正穿肋骨,被夹在骨缝之间,卫青这才能回过手来,将李敢击倒在地。
鲜血染红了画堂的浅灰色羊毛毡,是那样触目惊心。
“霍去病为你在上林苑杀了他,皇上却愿意为去病掩饰。”平阳公主抚慰般地说道。
“那是因为皇上钟爱霍去病。”卫青苦笑着,“我卧床一个月,皇上没有片言只字到我的床前,伤好后第一天上朝,皇上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平阳公主垂下了头,离开皇宫已经多年,从前那个对她深深依恋的胶东王刘彻,已经长成了满面虬髯、威武而傲慢的君王,每个人和他说话都战战兢兢、不敢仰视,平阳公主也觉得和他越来越遥远。
“那一天,我独自想了很多,谋士蒯彻劝齐王韩信说: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这句千古相传的话,是个真理。于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决定收敛自己的锋芒,克服自己脸上的冷漠神色,再不得罪一个人,不在朝中臧否一个人。”
“这样韬光养晦的结果,是所有人都说你的从政能力平平,令你失去了大汉丞相之位。”平阳公主摇头道,“权位,这满朝公卿梦寐以求的汉相之位,你竟然轻轻地撒手放开……”
卫青将头埋在她的肩窝中,淡淡地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武帝手中用过的几个丞相,他们的下场如何?”
平阳公主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联想之下,她不禁浑身哆嗦。
武帝手里提拔升用过的几个大汉丞相,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李蔡获罪自杀,青翟获罪自杀,赵周下狱而死……其他被腰斩、弃市的京兆尹、御史大夫数不胜数。
“他们无一不是权高位重,深受天下人景仰,”卫青的声音有些忧伤,“位列诸侯,荣宠无二。可结果斩首的斩首,下狱的下狱……咱们的皇上,是开汉以来最心狠手辣的皇上,一旦失去他的恩宠,后果不堪设想。”
平阳公主点了点头,她不禁想起了母舅、武安侯田蚡,田蚡在王家的外戚中,本来最受武帝宠爱,但武安侯身故以后,武帝听到别人传说他与淮南王刘安交好,还想帮助刘安成为皇嗣,当时武帝无子,刘安本是顺理成章的第一继承人,只为了这件并不悖情悖理的事,武帝便发怒道:“使武安侯仍在,族矣!”
连自己的至亲都能族灭,平阳公主想不出来武帝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在他年龄幼小的时候,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用尽心机、使尽手段扶上大汉天子之位的弟弟,会是这样一种性格,会用这样血腥的铁腕治理天下。
“其实,汉家最忌惮的,不是内宦,不是宗族,而是外戚,本朝的吕、薄、王、窦、卫五门外戚,吕氏不用说了,全被灭门,现在几乎子弟无存。”卫青的声音仍然浑厚而忧伤,“薄氏本来就贫寒微弱,薄太后死后,孝景皇帝立刻废了无子的薄皇后,薄家的父子兄弟也被削侯,后代沦为贫民。窦氏呢,窦太后死后,窦婴他们立刻式微;王氏是你的舅氏,当朝权贵,也已零落殆尽;我们卫家,难道会有超乎他们之上的幸运吗?”
卫青苦笑着:“去年北战平息归来后,我常常在殿上被皇上庭训,全然不留半点情面,入后宫奏事,有几次皇上坐在便桶上,边出恭边听我奏事,全无半点敬重之意。但对别的大臣,他反倒尊敬些,东海太守汲黯每次入见,皇上必正冠相见。所以上月汲黯见了我,说话全无半点敬意,还当面训斥了我两句。门客问我,汲黯以下犯上,大将军为什么不和他计较,我能说什么?我只好说,此人铁骨铮铮,是个忠臣,直言无罪。这不过是场面话罢了,人家倒说我大度。其实我哪有力气与他计较?像这样的沽名之辈,本来就想枉攀权贵,好立自己的威风,明知道皇上绝不会回护我,我怎么能斥责他?一来坏了名声,二来反予人口实,叫人家说我不敬贤。”
平阳公主笑得有些凄凉:“谁能想到,卫氏盛名之下,竟然有这样多的苦衷?你从前令匈奴王畏惧的胆量和勇气,现在却被长安城的暗雨侵蚀得苔迹斑斑……”
“只有霍去病,还能成为卫氏的中坚。你知道,前天皇上召我入宫,说了些什么话?”卫青推开了纸窗,让外面秋天的阳光照射进来,室内顿时觉得明朗许多,妆台上的铜镜映出他们二人同样显得疲惫而苍老的容颜。
“无非是北军今冬的粮草和御寒衣物。”
“不是。”卫青贪婪地吸着窗外清新的空气,“他召我进去,是要我传话给皇后。”
“哦?”平阳公主有些惊讶,武帝有什么话不好直接对卫子夫说,竟然要卫青转告?
“近年来,李延年的妹妹在宫中专宠,她又生了昌邑王,深得皇上欢心。李家的亲戚朋党,如李延年、李广利等人,都被加以重位,他们在外面散布说,皇上对东宫有废立之想。”卫青从窗外折了一枝墨菊回来,为平阳公主插在平滑的低髻上,“皇后不自安,前日写信给我,我将信送呈皇上看了,他怔忡半日,才召我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