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河南之男(第5页)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那时李白出事儿了,卷入血腥的政治斗争,几乎断送性命。身边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人嘈杂议论,让杜甫心焦,然后就梦到了李白。从来不羁的男人,落入罗网之中,谁不痛惜?肉身凡人,如何逃离命运?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故人”两个字,是这首诗里最重的字眼。此故人也,不是普普通通的故日朋友,是一同穿越过生死的幸存者之间的依依相惜。那时,你我都是登高长啸的少年,盛世的月光将马鞍照得雪白,后来,蓬蒿里狭路相逢,一杯酒染上了思念,然后就是那场十室九空的战乱,整个世界支离破碎。这个故人,是“世乱遭飘**,生还偶然遂”的故人,是“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的故人。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我梦醒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打开台灯,而杜甫的年代没有台灯,于是他看到了落月。我们知道落日,我们甚至看到过落下的流星,但我们从来没用这样美妙的方式描述过月光——落月。刚刚从梦里醒来的时候,人的意识其实没有那么分明,月色落满了屋梁,将具象的屋梁变成了抽象的分界。此时,那根屋梁已不仅仅是屋梁,那是梦与醒的边缘。
梦里刚刚见过你,醒来时那一瞬间的恍惚,我仿佛真的看见了你。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凶险的大海里,你是一条小鱼,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被恶龙逮到。这句让人的眼泪很难绷住,我们读到李白的无助,也读到了杜甫的无助,而后者更加绝望。在颠沛流离、杀机四伏的命运洪流里,李十二至少可以想想故乡的月亮,但杜甫,这位为朋友提心吊胆的人,却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焦虑的他,继续做梦。
梦李白二首其二
杜甫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感慨到头皮发麻。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心疼到难以呼吸。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凄怆到泪如雨下。
我曾在这本书的其他章节说过,老杜诗的好,大都是那种让你想流眼泪的好。浑朴强健的奋斗者,笔端总带着感人至深的力量。第一首《梦李白》写尽思念,第二首《梦李白》满篇只有四个字——都在酒里。
偌大的唐朝,汹涌的时光,最懂李白的,可能只有脸色蜡黄的杜甫一人而已。
少年时,李白写过的那首《访戴天山道士不遇》里,有“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之句,摇曳清新,天机峥嵘。那时候,他是一棵春天里的树,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
晚年时,李白的一生大势已去,像一朵日暮时分的云。日夜焦心的杜甫,为之写出“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一句。匡山,戴天山,是同一座山,那是李白少年读书的地方,这一句,沉痛到极点。
看老杜的笔意,他已然认定,李白是回不来了。当然,上帝视角的我们早就知道,李白最终得到了赦免放还,但过去的人生,无论它多么热烈深沉,无论它有多少遗憾,它都已经无可挽回地过去了。
树深时见鹿。说的是偶然,是瞬息,是浮生若梦,是人生如寄。古来万事东流水,李白比谁都懂,毕竟这算不上太过艰深的问题。庆幸的是,行经人世的瞬息之间,我们颇认识几个臭味相投的朋友,一起端起过味薄如水的鲁酒,一起领教过思念的味道。
一千年以来,每逢下雪的天气,无论哪个朝代,总有人想要喝酒。
每到落月的时分,无论哪个地方,总有人相思辗转。
李十二、杜二、白二十二、刘十九,都曾在这世界上真切地活过。活过,这趟就算没白来,并没有什么是真正值得遗憾的,一切都还好,一切都值得,一切都是幻灭,一切都是未来。
巧合的是,这四个男人,除了李白,都是河南人。
山东酒好不好我拿不准,河南人在喝酒这块,看起来确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