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记鹿地夫妇(第2页)
我看他们好像变成了中国人一样。
三二日之后去看他们,他们没有了。说他们昨天下午一起出去就没有回来。临走时说吃饭不要等他们,至于哪里去了呢?S说她也不知道。又过了几天,又问了好几次,仍旧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或者被日本警察捉去啦,送回国去啦!或者住在更安全的地方,大概不能有危险吧!
一个月以后的事:我拿刀子在桌子上切葱花,准备午饭,这时候,有人打门,走进来的人是认识的,可是他一向没有来过,这次的来不知有什么事。但很快就得到结果了:鹿地昨夜又来到S家。听到他们并没有出危险,很高兴。但他接着再说下去就是痛苦的了。他们躲在别人家里躲了一个月,那家非赶他们离开不可,因为住日本人,怕当汉奸看待。S家很不便,当时S做救亡工作,怕是日本探子注意到。
“那么住到那里去呢?”我问。
“就是这个问题呀!他们要求你去送一封信,我来就是找你去送信,你立刻到S家去。”
我送信的地方是个德国医生,池田一个月前在那里治过病,当上海战事开始的时候,医生太太向池田说过:假若在别的地方住不方便,可以搬到她家去暂住。有一次我陪池田去看医生,池田问他:
“你喜欢希特勒吗?”
医生说:“唔……不喜欢。”并且说他不能够回德国。
根据这点,池田以为医生是很好的人,同时又受希特勒的压迫。
我送完了信,又回到S家去,我上楼说:
“可以啦,大概是可以。”
回信,我并没拆开读,因为我的英文不好。他们两个从地板上坐起来。打开这信:
“随时可来,我等候着……”池田说信上写着这样的话。
“我说对么!那医生当我临走的时候还说,把手伸给他,我知道他就了解了。”
这回鹿地并不怎样神气了,说话不敢大声,不敢站起来走动。晚饭就坐在地板的席子上吃的,台灯放在地上,灯头被蒙了一块黑纱布,就在这微黑的带着神秘的三层楼上,我也和他们一起吃的饭。我端碗来,再三的不能把饭咽下去,我看一看池田发亮的眼睛,好像她对她自己未知的命运还不如我对他们那样关心。
“吃鱼呀!”我记不得是他们谁把一段鱼尾摆在我的碗上来。
当着一个人,在他去试验他出险的道路前一刻,或者就正在出险之中,为什么还能够这样安宁呢!我实在对这晚餐不能够多吃。我为着我自己,我几次说着多余的闲间话:
“我们好像山寨们在树林里吃饭一样……”按着我还是说:“不是吗?看像不像?”
回答这话的没有人,我抬头看一看四壁,这是一间藏书房,四壁黑沉沉的站着书箱或书柜。八点钟刚过,我就想去叫汽车,他们说,等一等,稍微晚一点更好。鹿地开始穿西装,白裤子,黑上衣,这是一个西洋朋友给他的旧衣裳(他自己的衣裳从北四路逃出来时丢掉了)。多么可笑啊!又像贾伯林又像日本人。
“这个不要紧!”指着他已经蔓延起来的胡子对我说:“像日本人不像?”
“不像。”但明明是像。
等汽车来了时,我告诉他:
“你绝对不能说话,中国话也不要说,不开口最好,若忘记了说出日本字来那是危险的。”报纸上登载过法租和英租界交界的地方,常常有小汽车被验查。假若没有人陪着他们,他们两个差不多就和哑子一样了。鹿地干脆就不能开口。至于池田一听就知道说的是日本的中国话。
那天晚上下着一点小雨,记得大概我是坐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两小箱笼颠动在我们膝盖的前边。爱多亚路被指路灯所照,好像一条虹彩似的展开在我们的面前,柏油路被车轮所擦过的纹痕,在路警指管着的红绿灯下,变成一条红的,而后又变成一条绿的,我们都把眼睛看着这动**错的前方。同时司机人前面那块玻璃上有一根小棍来回地扫着那块扇形的地盘。
车子到了同孚路口了,我告诉车子左转,而后靠到马路的右边。
这座大楼本来是有电梯的,因为司机人不在,等不及了,就从扶梯跑上去。我们三个人都提着东西,而又都跑得快,好像这一路没有出险,多半是因为这最末的一跑才做到的。
医生在小客厅里接待着鹿地夫妇:
“弄错了啦,嗯!”
我所听到的,这是什么话呢?我看看鹿地,我看看池田,再看看胖医生。
“医生弄错啦,他以为是要来看病的人,所以随时可来。”
“那么房子呢?”
“房子他没有。”池田摆一摆手。
我想这回可成问题了,我知道S家绝对不能再回去。找房子立刻是可能的吗?而后我说到我家去可以吗?
池田说:“你们家那白俄呀!”
医生还不错,穿了雨衣去替他们找房子去了。在这中间,非常恐慌。他说房子就在旁边,可是他去了好多时候没有回来。
“箱子里边有写的文章啊!老医生不是去通知捕房?”池田的眼睛好像枭鸟的眼睛那么大。过了半点钟的样子,医生回来了,医生又把我们送到那新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