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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最得体的情书(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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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这一句,后来成了沈从文的金句,但需要说明的是,这句话后来曾多次被人修改。这时,问题出来了,这一段风格与前文迥异的话,放在文章最后,真的合适吗?

前面说自己是奴隶,对方当然是国王,本来讲好的继续做奴隶,不就行了吗?一旦国王看到这个文字之时,正要安然就座,准备享受奴隶崇拜的时候,奴隶却像荆轲一样,掷出了若干“匕首”。

第一把就是: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了。一。这个话不仅仅是忧郁,更充满着愤怒。

第二把“匕首”则是:在同一件事情上,在同一些人经历的事情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

就是说你与我相遇,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年纪,也就这一回了。你这位国王,我这位奴隶,我们俩这样的搭配,就这一次了,绝不会有第二次。至于“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之前沈从文不是把张兆和比作月亮吗?可他却在这里说“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其实满月在每月的农历十五都能看到的,怎么可能只见到一次呢?这句话肯定不是写实,而是一种暗示或象征。因此,才有接下来的第三把“匕首”:“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张兆和。

如果是这样,那前面的东西该如何解释?

“一旦我说出我是奴隶的时候,其实我就是国王”云云。其实,极端的事物类比,都是说的同一种事物,比如黑与白,就是同一种颜色;善与恶,就是极善与极恶,属于同一行为,一旦人是极善或者极恶的,势必导致内心的扭曲,犯下罪恶。

所以,奴隶与国王,在沈从文看来,其实都是归为了一类,是一个人的两面。

当然,跳开这些解读,单就文辞而言,沈先生的这段话算得上是最美的情话:行过桥,看过云,喝过酒,只爱过像你这样的人……意境非常,不过,细细想来,这个话里无疑也充满了很多威胁。

这种“威胁”,自然不是存在生命安全问题的,更多的是站在一种道义与情感的制高点上。就文法而言,写情书与两国搞外交写的国书、两军对垒依据的兵法,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要挑动对方的情绪。情书尤为如此,由于这里面不存在利益,也没有真正的力量对比,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情动人”。本来没有情绪的,你要让他有这个情绪;本来有这个情绪的,你要让他消除这个情绪。这里面,文字,就是制胜的利器。

如果说前面的部分,“威胁”还不够,且看后面的部分:

“爱”解作一种病的名称,是一个法国心理学者的发明,那病的现象,大致就是上述所及的。

——你能不害这种病,同时不理解别人这种病,也真是一种幸福。因为这病是与童心成为仇敌的,我愿意你是一个小孩子,真不必明白这些事。不过你却可以明白另一个爱你而害着这难受的病的痛苦的人,在任何情况下,却总想不到是要窘你的。我现在,并且也没有什么痛苦了,我很安静,我似乎为爱你而活着的,故只想怎么样好好地来生活。

假使当真时间一晃就是十年,你那时或者还是眼前一样,或者已经做了国立大学的英文教授,或者自己不再是小孩子,倒已成了许多小孩子的母亲,我们见到时,那真是有意思的事。

任何一个作品上,以及任何一个世界名作作者的传记上,最动人的一章,总是那人与人纠纷藤葛的一章。许多诗是专为这点热情的指使而写出的,许多动人的诗,所写的就是这些事。我们能欣赏那些东西,为那些东西而感动,却照例轻视到自己,以及别人因受自己所影响而发生传奇的行为,这个事好像不大公平。因为这个理由,天将不许你长(期)是小孩子。“自然”使苹果由青而黄,也一定使你在适当的时间里,转成一个“大人”。

三三,到你觉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愿意做大人时,我倒极希望知道你那时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有些什么感想。

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苇,而爱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爱是一种病,这是沈从文从法国的心理学著作中学会的,如是,则还是受了弗洛伊德的影响。

再看最后一句,萑苇,蒹长成后为萑,葭长成后为苇,萑苇有一个特点,每当一次风吹过,皆低下头;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所以说“萑苇易折”。

尽管两人还没有谈恋爱,还没有同居,但这一段描述,却带有某种**的暗示,比方节奏,比方情绪,到了一种极致之处。

任何一部世界名著,任何一位著名的作家,他们的传记,最出名、最动人的一章,就是纠葛之处,类似于我们说歌德写《少年维特之烦恼》,其中的纠葛最明显。沈从文是熟悉文学性的,知道该在哪里动人,在何处挑动情绪,你看,为了谈好一场恋爱,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要让读信的张兆和成为这封信、这段历史的一部分,如果不能够融入其中,就会感到羞愧。这就是一种“威胁”。

站在女性立场来看,她们也有进入历史的一种野心,历史上也有很多这样的女性,而且她们的做法往往会超乎爱情,也比爱情更激动人心多了,这种冒险是一生的冒险。

一番义正词严的威胁之后,沈从文突然又转换了语气:

三三,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上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写到“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时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远折服,永远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这是本篇的最后一段,相当的厉害,为什么呢?前面威胁了那么久,其初衷不就是下完“最后通牒”后,让对方臣服于你,从而结束这封信吗?但沈先生说:“只有你使它永远折服,永远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就是要这种发自内心的坏念头,刚一冒头,你就必须立即把它压下去了。等于为自己刚才“犯浑一般的威胁”做出说明,这所有的一切,只有你张兆和,我沈从文的老婆才能够“压制”,才能够Hold住,等于确定了张兆和在婚姻中的地位。

这就是“理性的写作”。

也许,文艺青年更对“走过许多桥,喝过很多酒”这样的句式着迷,可那充其量不过是如盐、胡椒面一般的调味品,文章应当看整体。

也就是这封信之后,沈从文与张兆和就开始了深入的恋爱,直至修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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