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飞星掠日(第3页)
“《泰策》末端记载。”梁显之说,“当飞星掠日之时,就是篯铿与八万鬼兵重现天下之日!”
梁显之告辞后两个时辰,太傅张胡,还不敢翻开《景策》与《泰策》两册书简。因为他知道,当他看过这两册书简之后,可能会掌握了泰、景两朝最不能示人的秘史,也可能被满篇记载的胡言乱语,扰乱他的判断。
干护带领沙亭的百姓四百六十六人,行走在沙海边缘,前方已经有了连绵的灌木陆地。沙亭的百姓大半没有见过这么广袤的草地,都露出了十分惊异的神色,把一天之前哀伤的情绪掩盖。
还没有走出沙海,沙亭百姓已经死了五个人,一个幼儿,一个壮年,三个老者。每一个都是干护熟悉的乡邻。沙亭人丁稀少,在沙海中抱团共同残喘了三百年,相互之间宛如血脉相连。干护也不例外。
死去的壮年是干用,干护的弟弟。投井而死。
迁徙队伍出发的第二天,一个幼儿死了。亭民夜间驻扎的时候,幼儿走失,壮丁寻找了半夜,也没有找到。第二天在行进的路上,发现了幼儿的尸体,幼儿的肚子被掏空。看来是幼儿夜间在驻营外便溺,遇到了狼群,来不及呼救,就被狼咬断了脖颈。然后被群狼吃了内脏。
三个老者中,有一个是幼儿的祖母,幼儿的父母早逝,由祖母抚养,孙子死了,祖母也就失去了跟随沙亭亭民辗转千里的勇气和希望。在发现幼儿尸体后不久,就把自己吊死在骆驼的辔绳上。
还有两个老者,本来就已经身患重病,经不起在沙海里行进的煎熬。
干用、刘井儿、刘杨氏、赵姜氏、熊仲太爷,五个人的名字,干护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现在沙亭百姓只剩下四百六十六人,每个人的名字干护都清清楚楚。干护不知道当整个沙亭迁徙到巫郡的时候,还能剩下多少人。
而那些在路途中死去的人,名字也会在干护的心中慢慢遗忘。就跟沙海中的风暴,把能够看到的一切都卷过,只留下一片贫瘠的砂砾。
安葬好了五个去世的亭民,干护现在带着沙亭百姓终于走到了沙海边缘。即将进入雍州的地界,然后转而向南,从陈仓越过秦岭,进入汉中。
崔焕即将在雍州边界,与雍州凤翔郡的郡簿交接,然后独自返回定威郡。他的监护职责最多还有五天就完成了。
眼前的大片草地,即便是最见多识广的干护,也没有见过。干护怎么也无法想象,在土地上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草地,无人照看,也无人灌溉,就这么蓬勃生长。沙亭百姓的骆驼和马匹再也不用挨饿了,没有人阻拦牲畜在草地上啃食。这些马匹和骆驼,从没有这么放肆地吃过新鲜的青草。有一刻,干护在心里暗自庆幸,龙井干涸,或许能让沙亭的百姓比在沙亭更加容易生存。
可是沙亭毕竟是故土,沙亭亭民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干护回头西望。在定居巫郡三百年后,是否还有亭民记得自己是来自沙海中的哭龙山,哭龙山里曾经有一口龙井?
就如同沙亭百姓,记不住自己三百年前的北护军祖先,从中原各地征调而来的根源一样。
树长在干涸的土地上生根发芽三百年,现在却要连根拔起,安放到两千里之外的西南。干护此时不会知道,沙亭百姓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一片土地能让他们立足。等待沙亭亭民的,将是永远的漂泊不定,无尽的战争和挣扎,以及惨烈的死亡。如果现在干护知道这个结局,他可能会立即带领沙亭亭民,留在沙海,安静地渴死、饿死在哭龙山下。
只是现在干护还不知道。也就是这个不知道,会让大景帝国乱世中出现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一支足以左右天下的军事力量。然而,对于沙亭百姓而言,这终将是一个永远都走不到头的噩梦。
监护沙亭迁徙的崔焕,一路上对陈旸父子三人格外感兴趣,这一点让干护十分焦虑。对陈旸的来历,干护一直都抱有疑虑,沙亭收留他们,初衷只是缺少人丁。可是现在,陈旸身上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息,干护总觉得他可能会给沙亭带来巨大的困境。好几次,干护都想让陈旸带着两个儿子离开迁徙的队伍,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来。陈旸父子三人,已经是沙亭的亭民了,沙亭干家,世世代代,从来没有抛弃过一个活着的亭民。这就是沙亭为什么在极度干旱的哭龙山下,三百年顽强生息的原因。
如果陈旸是中原某地大户的逃奴,崔焕一旦查实,干护将会被连坐。如果干护被连坐受刑,这些沙亭百姓将再也没有亭长守护,而没有亭长带领的百姓,会不会在两千里的路途中,被人任意宰割?干护心脏一阵紧缩。不行,绝不能有这种事情发生。
干护决定,进入雍州之后,一定要带着亭民加快迁徙的速度。离开凉州越远越好。似乎这样就会躲避崔焕对陈旸的威胁。就如同横亘在大景帝国中央的秦岭,能够把凉州的政令阻隔一般。
至少干护,现在也只能想到这个境地。
乱世之中,生存比死亡更加艰难。
沙亭的亭民在干护的率领下,到了凉州与雍州的交界处,定威郡郡簿崔焕的职责就完成了。前来交接的是雍州凤郡郡簿蒯茧。蒯茧将接受监护沙亭移民的任务,穿过汉中,与蜀地的益州郡郡簿再行交接沙亭军户。
蒯茧与崔焕各自是凉州和雍州的世族子弟,同一年被举荐入洛阳,同时在龙殿得官。旧交来访,蒯茧提前到了凉州与雍州交界的渭亭等待。当沙亭亭民到了渭亭,蒯茧设宴,热情迎接崔焕到亭馆里叙旧。沙亭的百姓则在亭馆之外驻留。
干护心里开始忐忑不安。当沙亭亭民到了渭亭的时候。前来的蒯茧,只是匆匆和崔焕交接了官文和人口籍册,整个过程,蒯茧都没有看干护和沙亭亭民一眼。并且,让干护更忧心的是,蒯茧竟然带了一百名军士来监护亭民。
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干护一直担心的事情现在露出了端倪。
沙亭亭民是前泰朝的遗民,一直没有入录过景朝的百姓户簿。在此之前的两百年,这是沙亭不用缴纳赋税的原因。可是现在,沙亭亭民转入了军籍,变成了大景的军户,地位已经低于景朝的百姓。定威郡的官员倒还罢了,可是在雍州官员的眼中,沙亭的亭民不过是一群军奴而已。
干护站在亭馆之外,看着凤郡过来的军士,驻扎在沙亭亭民以西,渭河旁河滩的官道两边,饮酒作乐。干护看了很久,才明白是凤郡的郡簿担心沙亭亭民逃回凉州,因此隔绝了道路。而亭民围聚在火堆旁,吃了随身的干粮,安静地坐着。在寂静的黑暗里,一阵西风吹过,火焰的光芒闪烁在亭民的脸上,摇曳不定。隐约有人开始唱起了牧歌,歌声开始很低,接着就有人开始附和,苍凉的歌声越来越大,渐渐压住了凤郡军士的喧闹。
一个低级士官骑马来到一个沙亭亭民的火堆旁边。干护不知道他过来做什么,向这个士官走过去,想问问他有什么吩咐。还没有走到这个士官的身边,就看到他用马鞭朝自己侄子干奢的脸上抽了一鞭。
沙亭百姓的歌声顿时停止。当干护走近,侄儿干奢捂着脸,仰头对向骑在马上的士官。士官命令干奢坐下,可是干奢仍旧直挺挺地站立。
士官举起马鞭,又要抽下,马鞭被人攥住。沙亭的亭长干护用手拉住了马鞭。
“流民是要造反吗?”士官问干护。
“我们不是流民。”干护说,“沙亭亭民。”
士官神态傲慢,“我见过的流民多了,全部都跟你们一样的德行,一有机会,你们就会四处逃窜,杀人越货。”
干护看见自己的侄子干奢一只手捂着脸部,额头上的鞭痕在火光下清晰可见。士官大声喝道:“反了吗?”
干护松开手中的马鞭。不过凤郡的军士已经拿起了兵器,混乱地冲向沙亭亭民,军士分作十人队,将沙亭四百多人二十个火堆隔断,每个军士的军刀都已经出鞘。
沙亭亭民大半是老弱妇孺,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这种情形,空气中一片死寂,火堆里干柴爆裂的声音都能听见。一个小孩哇地哭了一声,立即戛然而止,干护闻声看去,一个母亲正在用手把小孩的嘴巴捂住。
士官看见沙亭亭民都已经被军士控制住,骑着马围着干奢转了一圈,用马鞭指着干奢,“酉时已过,不得喧哗。你带头喧闹,是不是想流窜造反?”
干奢的眼神怨毒。干护对士官解释:“他是我的侄子,因为父亲刚刚去世,心情悲伤,忍不住唱了几句。我们沙亭百姓,的确不知道宵禁一说。”
“这里已经大景的地界,”士官在马匹上更加傲慢,“不是你们泰朝遗民的沙亭。到了这里,就要遵从大景的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