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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过,总有一天她要用力量向世人证明,她比上天更值得敬畏。
怀着这样不可一世的野心,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蜃妖害怕的东西。如果她知道何处是通天的路径,恐怕早已飞腾入云与普天神明一战。她的愤怒长烧不息,足以催使她做出任何灭绝人寰的举动。上天在她眼里,从来就是一个愚蠢、盲目、满口谎言的该被撕成碎片的垃圾。
所以蜃妖在吃饱了之后永远毫无担忧地睡去,但,任何一点进入她领域的生命的迹象都将随时把她惊醒。
对于生命,她的感官比鲛人对血更敏感。
海眼深渊里漆黑乱舞的长发丛中,淡黄珠光浮浮泄泄,笼罩着那女子熟睡的身体。忽然两点墨蓝的芒在柔光中耀出来,带着深不可测的恶意,夺星替日,焕发出悚然光彩。
蜃妖睁开了眼睛。
隔着遥远的距离,在她的头顶上方有人——有人进入了仙洞!
人的气息,穿过深渊抵达蜃妖咻咻呼吸着的馋吻中。
霎时间,沉睡的蜃妖完全清醒过来。对杀戮不可遏制的渴望令她周身遍燃起炽热的兴奋,珠光大盛,**女子自深渊之底升腾而起,拖着茂密的长发,如一枝分水箭直向上游去。
她要看看是这一回的猎物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公然践踏在她安睡的地面上方!
人的气息……
越向上游那气息越强烈,那人就在那儿,在头顶上……她几乎控制不住,蜃气就要弥漫而出把这不知厉害的家伙一口吞噬。
她像见了伤口的吸血蝙蝠,鼓动着庞大的黑翅翼扑向目标。
五十丈……二十丈……十丈……就在那儿了!
蜃妖披着湿头发,忽地自海眼分水涌出,那个……人……
就在那儿。
她看到了。
蜃妖**的上半身呆呆浮在海眼水面上,那男人,他站在石室中央,他离她不过十来步的距离。
他与他对面相望。
不,他看不见她。
蜃妖望着他。他的脊背佝偻了,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只剩一副高大的骨架子,棱棱角角地挂着粗布衣裳。他的鬓边蓬乱着萧萧白发,颈上松弛的皮肉垂下皱褶。岁月已将这个曾经睥睨江湖如九天神魔之像的雄壮男人摧毁成一具衰老、脆弱的壳。
空壳。他右边的袖管空****地顺腿边飘落,偶尔摆动两下。左手倒提着那口断刀,斜横身前。
……空的……
蜃妖失去了作出任何反应的力气,她只是凝望着他。
这迟迟的一刻。
她看着他缓慢地转动着头颅,仿佛在环顾这间石室,然而在他脸上没有显示出任何表情。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混浊一团,分不清眼黑与眼白。
燕云……整整二十年,他终于回来了。
燕云……在他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啊原来……原来在鲛怪的凌辱下那漫天火光的幻景里横空飞去的那一条断臂它不是幻觉……不是……
蜃妖死死咬住自己的头发,只怕稍一松懈,就发出控制不住的声响。手腕粗的一把厚发在齿间被无声地啮断。
忽然风声凛起,他挥起左手,在空中一刀斜斜地空劈而下。蜃妖身子一沉,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下。
燕云提着刀,向海眼蹒跚走来。跪在地上,他放下刀,躬身摸着石窟边缘,悉悉簌簌地摸索了半晌,终于单手撑住地面,向一窟深水俯身下去。
“夜明,我回来了。”老人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轻轻响起。
燕云跪在海眼之畔。他看不见,仅仅相隔着一尺的距离,在湛蓝海水下面有一张女人的脸,一双墨蓝的眼睛,静静地仰望着他。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广大的寂静中,只有这双眼睛。
珠光透过浅水,照耀着这个佝偻在地上、白发如霜的老人。
咫尺间他与她两两相对。咫尺的海水,将他们分隔开来。
水下的女人披散着数丈青丝,一动不动地静静悬浮。她向他伸着两手,然而终于不能越出水面。一层薄水温柔地浮动于十指指尖。
老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对着一窟静水,他只能重复、沙哑地轻声说:“夜明。”
夜明。只有这两个普通的音节,在这间石室之中,寂寂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