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生 顾横波 (第4页)
世人不懂他,无碍。他亦无须将自己的心之毫厘交代世人。
当年,顾横波初嫁龚鼎孳,大明朝岌岌可危。入仕资历尚浅的龚鼎孳便果敢谏言,一月上疏十七次,弹劾奸宦权贵,招来牢狱之灾。明末监狱之黑暗,可怖程度难以尽言。但龚鼎孳,不惧权贵,不惧流言,不惧牢狱之灾,一往无前。
彼时,谁人敢说他卑怯。
牢狱之灾长达十数月,崇祯十七年,方才获释。期间,顾横波不离不弃,她是懂他的,知其所想,知其所愿。如是,在狱中的龚鼎孳也是乐观得很,填词赋诗从未决断,字字句句皆是淋漓洒脱,酣畅果敢。后来,甲申之变,乾坤易转,李闯王入京,龚鼎孳降闯。
人人以之为不耻,他却一笑而过。他从来也不打算做俗世人眼里的正人君子。腐朽内政之下,江山易主是迟早的事。真正的民族大义,真正的君子之行,应当是,与其拼死保全奸宦专权的前朝臣子之名节,不如活下去为活着的人做些侠义值得的事。
后来,大顺政权倾亡,龚鼎孳又转而降清。看上去,实在是面目可憎,毫无节操,卑劣无品。但南明小朝廷的君臣上下毫无亡国思过之心,短短一年就烟消云散。把毕生的志气都投放在这样的朝堂,实在也是不大值得。
降清之后,龚鼎孳的仕途并不顺利。几番大起大落。初年,虽官升左都御史,但却被当年依附魏忠贤苟且的真正“贰臣”
冯铨倒打一耙。此人全然不顾自己身后骂名,却反咬龚鼎孳当年不该“降闯”。早早变节降清,才是正道。
龚鼎孳素不理旁人喜恶。当年尚且敢直言进谏崇祯,今日自然也不惧得罪顺治和多尔衮。一番理论,被多尔衮厉声训斥。
他却不以为然。后来,又因家父过世南归,丁忧期间行为不检,被人连同昔年“降闯”与“千金置妓”的事参了一本,被降二级。
所谓“行为不检”,是说与顾横波纵情风月。
家父病逝,理应低调。但龚鼎孳不。依然携顾横波尽游山水,风晨雨夕,将日子过得甚是逍遥美妙,放浪形骸。忠孝自古难两全,如此一看,龚鼎孳是两头不沾,不忠不孝。可是,谁人敢说,表达悲伤的方式只有痛哭流涕这一种。
龚鼎孳从来也不是一个示心于世的人。再大的险困,也要一笑置之。再严肃的事,也不曾怒目圆睁。再伤心的际遇,也不会耽于此,博得一个孝名。伤心,从来都只是自己的事情。
伤口,也从来不需要让全世界知道。
俗世道理,他何尝不懂。
只是,不愿苟同。
唐伯虎有一首《桃花庵歌》。
引于此。
致,龚鼎孳。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来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贱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六
南归之后。龚鼎孳再未召还。
直至顺治八年。
多尔衮死于顺治七年。与多尔衮芥蒂甚深的顺治,在多尔衮死后,竭力消弭满汉之分。昔年,得罪多尔衮又才名鼎盛的龚鼎孳重新得到重用。不知顺治看重龚鼎孳,是否还深藏另一个原因。比如,专宠妾妃董鄂氏的顺治帝,会否令他对今日千金置妓独爱侍妾惨遭世人诟病的龚鼎孳心怀些微的怜悯?
复仕之后,龚鼎孳连连拔擢,成为一品大员。
自顾横波嫁到龚家,正妻童氏被龚鼎孳冷落。日日伴随左右的,都是这名出身青楼的侍妾。童氏心里是不会痛快的。时日长久,对龚鼎孳的情分大约也日渐消淡。昔日,不肯随宦京师,后来,龚鼎孳身陷囹圄,也是不闻不问。
那日,面对一品夫人的头衔,童氏说,“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顾遂专宠受封,以“亚妻”
的身份成了一品夫人。不知童氏此举是有意为之,欲擒故纵,还是果真与龚鼎孳之间,已经疏冷至如同路人的地步。私以为,她不是不想要,只是不稀罕了吧。
此生,龚鼎孳是彻彻底底负了童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