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 柳如是 02(第3页)
初,吴江盛泽镇有名妓曰徐佛,善画兰,能琴,四方名流,连镳过访。其养女曰杨爱,色美于徐,而绮淡雅净,亦复过之。
崇祯丙子春,娄东有张庶常溥告假归。溥固复社主盟,名噪海内者。过吴江,舣舟垂虹亭,访佛于盛泽之归家院。值佛他适,爱出迎溥,一见倾意,携至垂虹亭,缱绻而别。爱自是窃自负,誓择博学好古为旷代逸才者从之。闻虞山有钱学士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见其丰裁。乃驾扁舟来虞,为士人妆,坐肩舆,造钱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入,钱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于诗内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诘阍者曰:“昨投者士人乎?”阍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一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体就正,钱心赏焉。视其书法,得虞、褚两家遗意,又心赏焉。相与絮语者终日。
临别,钱语柳曰:“此后即柳姓是名相往复,吾且字子以如为今日证盟。”柳诺。此钱、柳作合之始也。
柳尝之松江,以刺投陈卧子。陈性严厉,且视其名帖自称女弟,意滋不悦。遂不之答。柳恚,登门詈陈曰:“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洎遇牧翁归,乃昌言曰:“天下惟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钱闻之大喜,曰:“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如柳者不娶。”时牧翁适丧偶,因仿元稹会真诗体,作《有美生南国百韵》以贻之。
藻词丽句,穷极工巧。遂作金屋住阿娇想矣。庚辰冬月,柳归于钱。牧翁筑一室居之,颜其室曰“我闻”,取《金经》“如是我闻”之义,以合柳字也。除夜促席围炉,相与饯岁。柳有《春日我闻室》之作,诗曰:“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已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幕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盖就新去故,喜极而悲。验裙之恨方殷,解佩之情愈切。
辛巳初夏,牧翁以柳才色无双,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结缡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卺,九十其仪。
于是琴川绅士,沸焉腾议,至有轻薄子掷砖彩鹢,投砾香车者。
牧翁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称之曰“河东君”。
家人称之曰“柳夫人”。
当丁丑之狱,牧翁侘傺失志,遂绝意时事。既得章台,欣然有终老温柔乡之愿。然年已六十矣,黝颜鲐背,发已皤然。
柳则盛鬋堆鸦,凝脂竟体。燕尔之夕,钱戏柳曰:“吾甚爱卿发黑肤白也。”柳亦戏钱曰:“吾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因作诗有“风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之句。牧翁于虞山北麓构楼五楹,匾曰“绛云”,取《真诰》“绛云仙老下降。仙好楼居”以况柳,以媚柳也。牙签万轴,充韧其中。置绣帷琼榻,与柳日夕晤对。钱集中所云“争光石鼎联名句,薄暮银灯算劫梅”,盖纪实也。牧翁披吟之好,晚而益笃,国史校雠,唯河东君是职。临文或有待探讨,柳辄上楼番阅,虽缥缃盈栋,而某书某卷,随手抽拈,有百不失一者。或用事微有舛讹,旋为辨正。牧翁悦其慧解,益加怜重。
国朝录用前朝耆旧,牧翁赴召,旋挂吏议,放还,由此益专意吟咏。河东君侍左右,好读书以资放诞。客有挟著述愿登龙门者,杂沓而至,几无虚日。钱或倦见客,柳即与酬应。时或貂冠锦靴,时或羽衣霞帔。清辨泉流,雄谈蜂起,座客为之倾倒。客当答拜者,则肩筠舆、随女奴,代主人过访于逆旅,即事拈题,共相唱和,竟日盘桓,牧翁殊不芥蒂。尝曰:“此我高弟,亦良记室也”,戏称为“柳儒士”。
庚寅绛云灾,钱移柳居于红豆山庄。其村有红豆树一株,故名。良辰胜节,钱偕柳移舟湖山佳处。其《中秋日携内出游》诗曰:“绿浪红阑不带愁,参差高柳蔽城楼。莺花无恙三春侣,虾菜居然万里舟。照水蜻蜓依鬓影,窥帘蛱蝶上钗头。相看可似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柳依韵和曰:“秋水春山淡暮愁,船窗笑语近红楼。多情落日依兰棹,无藉浮云傍彩舟。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五湖烟水常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其余篇什,多附见牧翁《有学集》,不尽载也。
大江以南,藏书之富,无过于钱。自绛云灾,其宋元精刻,皆成劫灰。世传牧斋《绛云楼书目》仍牧斋暇日,想念其书,追录纪之,尚遗十之二三。惟故第在东城,其中书籍无恙。北宋板《前、后汉书》幸存焉。初,牧翁得此书出三百余金,以《后汉》缺二本,售之者故减价,仅获金三百余。牧翁宝之如拱璧。
遍嘱书贾,欲补其缺。一书贾停舟于乌镇,买面为晚餐,见铺主人于败簏中取旧书一页作包裹具,谛视,则宋板《后汉书》也。
贾惊窃喜,因出数金买之。而首页已缺,贾问主人求之,主人曰:“顷为对邻包面去,索之可也”,乃并首页获全。星夜来常,钱喜欲狂,款以盛筵,予以廿金,是书遂为完璧。其纸质黑色,炯然夺目,真藏书家不世宝也。入本朝,为居要津者取去。
牧翁一日赴亲朋家宴,肩舆归过迎恩桥,舆夫蹉跌,致主人亦受倒仆之惊。忽得奇疾,立则目欲上视,头欲翻拄于地,卧则否。屡延医诊视不效。时邑有良医俞嘉言适往他郡治疾,亟遣仆往邀。越数日,俞始至。问致疾之由,遽曰:“疾易治,无恐。”
因问掌家曰:“府中舆夫强有力善走者,命数人来。”于是呼数人至,俞命饮以酒饭,谓数人曰:“汝辈须尽量饱食,且可嬉戏为乐也。”乃令分列于庭四角,先用两人夹持其主,并力疾趋,自东至西,自南至北,互相更换,无一息之停。主人殊苦颠播,俞不顾,益促之骤。少顷令息,则病已霍然矣。他医在旁,未晓其故。俞曰:“是疾乃下桥倒仆,左边第几叶肝搐折而然。今扶掖之疾走,抖擞经络,则肝叶可舒。既复其位,则木气舒畅,而头目安适矣。此非药饵之所能为也。”牧翁益神其术,称为圣医。
己酉豫王兵渡江南,在京诸臣,相率迎降,致礼币有至万金者。牧斋独致礼甚薄,盖表己之廉洁也。柬端细书“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百拜叩首,谨启上贡”,计开:“鎏金银壶一具、珐琅银壶一具、蟠龙玉杯一进、宋制玉杯一进、天鹿犀杯一进、夔龙犀杯一进、葵花犀杯一进、芙蓉犀杯一进、珐琅鼎杯一进、文玉鼎杯一进、珐琅鹤杯一对、银镶鹤杯一对、宣德宫扇十柄、真金川扇十柄、弋阳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百子宫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苏扇四十柄、银镶象箸十双,右启上贡。”又署“顺治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时郡人张滉,与豫王记室诸暨曾王佐善,因得见牧翁送礼帖子而纪之以归。又语滉云:“是日钱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词王前,王为色动,接礼甚欢”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柳夺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时长洲沈明伦馆于牧斋家,其亲见归说如此。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洁清可爱。牧翁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
柳笑而戏语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拂水山庄在西郭锦峰之麓,牧翁先茔在焉。依丙舍为别业,曰耦耕堂,曰秋水阁,曰小苏堤,曰梅圃溪堂,曰酒楼,时洁河东君游息其中。每于早春时,梅花将绽,则坐鹢首轻扬而来,令僮击鼓舟中,音节清越,谓之催花信。
芙蓉庄即红豆村,在吾邑小东门外,去城三十里,白苑顾氏之别业也。牧斋为顾氏之甥,故其地后归于钱。红豆树大合抱,数十年一花,其色白,结实如皂荚,子赤如樱桃。顺治十八年辛丑,牧翁八十寿诞,而是花适开,盖距前此时已二十年矣。
遂与诸名士赋诗以志其瑞(见《有学集》)。至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再结实数斗,村人竞取之。时庄已久毁,惟树存野田中耳。
今树亦半枯,每岁发一枝,枝无定向。士人云:“其枝所向之处,稻辄歉收”,亦可怪也。
弘光僭立,牧翁应召,柳夫人从之。道出丹阳,同车携手。
或令柳策蹇驴而己随之。私语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图也。”
邑中遂传:钱令柳扮昭君妆炫煌道路。吁,众口固可畏也。
牧翁仕本朝亦不得志,以礼部侍郎内弘文院学士还乡里。
丁亥岁,忽为蜚语所伤,被急征。河东君实为职橐膳,长君孙爱性暗懦,一筹莫展。牧翁于金陵狱中和东坡《御史台寄弟》诗,有“恸哭临江无孝子,徒行赴难有贤妻”之句,盖纪实也。
孙爱见此诗,恐为人口实,托翁所知百计请改“孝子”二字。
今集中刻“壮子”,是求改后更定者。牧翁游虎丘,衣一小领大袖之服,士前揖问:“此何式?”牧翁对曰:“小领者,遵时王之制,大袖乃不忘先朝耳。”士谬为改容曰:“公真可为两朝领袖矣。”又有题诗寺壁者,曰:“入洛纷纭意太浓,莼驴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已羞江总,青史何曾惜蔡邕(弘光时牧翁奏请在家修史,不许)。昔去尚宽沈白马,今来应悔卖卢龙。
可怜北尽章台柳,日暮东风怨阿侬。”或云是云间陈卧子所作。
牧斋欲延师教令嗣孙爱而难其人,商之程孟阳。孟阳曰:“吾有故人子嘉定黄蕴生,名淳耀,足当此席。但其耿介,未可轻致。
惟渠同里侯某素为亲信,嘱之转恳乃可。”牧翁如其言,以嘱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