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 柳如是 (第3页)
只是刚烈的心上,当真会不痛吗?
会痛的。并且很痛。
但一切顾影自怜都没有用。
柳如是要做的,只是:
他日,孤身赴秦淮,重头再来。
四
当年,柳如是常乘彩舫,自由往来于松江一带,弹琴、作画、赋诗、填词。往来宾客也多是文人雅士。宋辕文如是,陈子龙亦如是。其实,若此生柳如是甘愿就这样风尘水上,迟暮之年再向徐佛一般找一个憨实村夫嫁作人妇过完甘之如饴的后半生,倒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但她不愿。
那年,知府要逐她出城,甚至派出松江衙门的公差逼迫柳如是的船起锚离开,断缆相逼。四下无依时,是陈子龙为之挺身。当年,也不知是年岁相差甚远的缘故还是因着其他,与宋辕文相识的时候,在场的陈子龙竟未能赢得柳如是的青睐。
陈子龙与柳如是相识也早。感情发生的时机,从来都是非常重要的。只是,偏逢有些人之间的相遇、相知、相爱,总是要来得仿佛是好事多磨又或是不情愿似的晚了又晚。
那日,许是孤逢骤雨,又见寂寞梧桐,昔日欢喜如梦幻泡影,消散殆尽。恰逢官差来逐,身世之痛必定一并来袭,柳如是心之伤重可以想见。如细密针刑,一一扎进柳如是的肉身和心,孤凉又绝望。之于柳如是而言,男人,要么出现在最好的时年,要么出现在最孤绝无依的时候。
柳如是有城府,但这也是她活下去的依托。那时候,再看陈子龙,柳如是必定是要看出更多的意蕴来。是这样一个玉树临风又有担当的男子,且学富五车、刚烈如日。怎得,昔日就不曾把心挪一挪,把眼擦一擦,看得宽阔一些,深切一些呢?
险些,她和他就错过了。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后来,他便常来看她。有时,一起饮酒作诗。有时,便只是并肩坐下,看窗外的天和地,日和月,小桥和流水。大概,有那么一刻,柳如是会想,就这样和这个叫作陈子龙的男子,一直坐下去,坐到天荒地老,坐到山无棱天地合。
坐到不知今夕何夕。
陈子龙,年长柳如是十岁,生于公元1608年,字卧子,一字懋中,号轶符,又号大樽。陈子龙有妻张氏。张氏不是寻常女子,也是颇有内蕴的才女。通史书,为人耿直贤惠,又有好口碑。在陈家,将上下老小打点得皆是恰到好处,得人敬重。
柳如是与陈子龙来往时日长久之后,二人皆有了定终身的意愿。世间男子多情,虽旧时代女性弱势,才子风流也是常事,但纳妓为妾依然是有悖社会风气的。为人正统的张氏得知此事,甚是不满。陈子龙待张氏也是相敬如宾,因顾虑张氏,也不得不将此事略微搁置。
二人想着,陈子龙唯有上京赶考,若功成名就,兴许张氏对柳如是一事也会不似今日介怀。崇祯六年,深秋,陈子龙告别柳如是,赶赴京城。见他渐行渐远,柳如是心上难忍,惆怅又感伤。总想着,何以,她的情路要颠簸至如此地步。
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侵。
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
要语临歧发,行波托体沉。
从今互为意,结想自然深。
柳如是的一首《送别》诗诉尽内心不舍之依依,令人感动。
总有一些人,与之相爱到喜成眷属,要走过一段艰辛又漫长的路。每一次的泪别,都仿佛是今生永不能再见。每一次的重聚,又仿佛是随时都要将彼此失去。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解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次年春日,陈子龙从京城黯然归来。心有担当却是力不从心。仕途的事情终究不只是才情与智慧的事,它是一个需要深谋远虑的游戏。陈子龙不谙此道,势必是要折翼的。今日归来,以何面对柳如是,昔日承诺将如何兑现。陈子龙不知。
倒是柳如是心意宽宏。心知陈子龙的难处,也不催、不逼、不问,孤自一个人前往嘉定,冶游一段时日。从暖春,到盛夏,又到冷秋。柳如是在嘉定,也不过只是与旧日老友喝喝酒,谈谈心,舞文弄墨消度时日。
世上最艰难的事情是,等待。
崇祯八年,春。陈子龙终于决定与柳如是住在一起。有张氏主内,柳如是想嫁入陈家,怕是此生无望。从朋友处借来一处寓所,与柳如是僻居其中。彼时的柳如是不似后来,心有一团烈烈火焰会灼人伤神,尚存一丝爱情希望。
生性豪烈的柳如是能为一名男子自甘卑微,无名无分地陋居在外,我相信,她此生,是真的热烈地爱过这个人。至于,昔日的周道登、宋辕文,以及后来的钱谦益,当中有几分爱、几分真、几分务实求生,实在有待商榷。
但说到陈子龙,我很愿意相信。他们彼此真心相爱过。后来,两人到底是断了、散了、走失了。都说是陈子龙的正妻张氏对柳如是万般不如意,棒打鸳鸯散。可是,那对鸳鸯本不应该是陈子龙和张氏吗?并不以为张氏为人跋扈。
张氏自己不曾为陈家生下儿子,为了绵延陈家子嗣,她后来也曾很有气度地为陈子龙筹谋娶回了沈姓女子为妾。从我不宽阔的眼界看过去,在柳如是与陈子龙的这段情始情终里,张氏是个正面的女子。钦佩柳如是的铿锵一世,亦不愿因此去胡乱写张氏一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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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我。“婊子”这样的语词怕是并不少见。身份,这桩事情,从来都是枷锁。没有张氏阻挠,也会有旁人。柳如是再是出众,也到底还是会为其身份所累。
生,尚且不易,何况是爱情呢。
有人替柳如是和陈子龙惋惜,遗憾。可是,王家卫的《一代宗师》里,章子怡说:“叶先生。武艺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人生无常,没有什么可惜的。”
人去也,
人去梦偏多。
忆昔见时多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