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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 马湘兰 (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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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爱赞马湘兰,实则是抬举了自己,又贬损了她。说话的艺术,王穉登很是精通。后来,王穉登被召入京编修国史,二人分离。欲入京城一展抱负的王穉登未料运命难测,前途堪忧,依然潦倒。编修国史的噱头之下,王穉登被分派所做的皆是琐碎无用的小事。

重回江南之后,王穉登移居姑苏(今苏州)。

好重虚面如王穉登,因仕途一再受阻,便自觉没有颜面与马湘兰相见。遂,避之不及,远离金陵。这一别便是三十余年。

马湘兰从二八女子变成半老徐娘。期间,也从未中断联络。偶也有家书一般的书信来往。昔日二人曾有“吴门烟月之期”,可惜迟迟未能兑现。

带着期望生存终归不是坏事。马湘兰如是。将对王穉登的热爱掩埋在心,变成一束微光,等待这星星之火哪一日奇迹似地闪耀出日照般的光亮。数十年书信往来,二人不提情,不提爱,不提嫁娶,只说漫长岁月跟寂寞昼夜。

1604年,王穉登七十岁。

七十寿辰前夕,王穉登终于忍不住开口提及往事旧约,欲与马湘兰相见。但落在我眼里,此举又显得私心慎重,人品可疑。平日里无事,惟愿之于两不相见。是到了想要撑起门面炫耀于世人眼前的时候,方将故人想起,请求相见。

所谓相见,亦不过只是想要马湘兰歌舞助兴,扩他寿辰之排场。彼时的马湘兰已五十六岁。初心不变。王穉登相邀,自无推辞。不顾肉身年迈,依然盛装而来。随行的,还有一支歌舞名妓十余人的队伍。不问路途远疏,从金陵渡船赶至姑苏。

马湘兰在王家的歌舞表演长达两个月,在姑苏城里城外一时间甚是轰动。一如王穉登所期许的,排场,热闹,欢喜,马湘兰皆有本事为他做到。寿辰那夜,她率众舞女舞姬,特地为他唱了一支曲:

举觥庆寿忆当年,

无限深思岂待言。

石上三生如有信,

相期比翼共南天。

曲之哀婉深切,在场宾客无一不为之动容。王穉登当下亦是听得心中惆怅。或许,某个刹那,王穉登意识到:大约,这世上再没有比马湘兰更钟情于他的女子了;大约,这世上最不该辜负的女子,便是眼前的马湘兰了。

累月劳顿之后,马湘兰复归金陵。不久之后的某个寂静如死的下午,马湘兰仿佛是有所预想的一般,沐浴更衣,洗尽尘埃,来到她的“幽兰馆”里燃灯礼佛,安静离世。那一年,是1604年,她为他做完了贺寿这最后一件事。

马湘兰去世之后,怀念她的人很多。

王穉登仿佛也心灰如死。

但有些东西,错过了,就真的没有了。

马湘兰。

她比烟花更寂寞。

孤独地爱过一个人。

安静地走完了这一生。

王穉登《马姬传》

王穉登云:

嘉靖间,海宇清谧,朝野熙熙,江左最称饶富,而金陵为之甲。平康诸姬,先后若而人风流艳冶、鹊黑鸦黄、倾人城国者何限?在马姬先者,刘、董、罗、葛、段、赵,与姬同时者,何、蒋、王、杨、马、褚,青楼所称十二钗也。马氏同母姊妹四人,姬齿居四,故呼四娘。小字玄儿,列行曰守真,又字月娇,以善画兰,号湘兰子,而湘兰独著,无论宫掖戚畹、王公贵人、边城戍士、贩夫厮养,卒虽乌丸屠各、番君貊长之属,无不知马湘兰者。湘兰名益噪,诸姬心害之,及见马姬,高情逸韵,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人人皆自顾弗若也。

姬声华日盛,凡游闲子沓拖少年走马章台街者,以不识马姬为辱,油壁障泥杂沓户外。池馆清疏,花石幽洁,曲室深闺蜜,迷不可出。教诸小鬟学梨园子弟,日为供帐燕客,羯皷胡琵琶声与金缕红牙相间,北斗阑干挂屋角犹未休。虽缠头锦堆床满案,而金凤钗、玉条脱、石榴裙、紫裆常在子钱家,以赠施多,无所积也。祠郎有墨者以微谴逮捕之,攫金半千,未厌,捕愈急。余适过其家,姬被发徒跣,目哭皆肿,客计无所出,将以旦日白衣冠送之渡秦淮。会西台御史索余八分书,请为居间,获免。姬叹:“王家郎有心人哉!”欲委身于我。余谢姬:“念我无人爬背痒,意良厚;然我乞一丸茅山道士药,岂欲自得姝丽哉!脱人之厄而因以为利,去厄之者几何?古押衙而在,匕首不陷余胸乎?”由是不复言归我,而寸肠绸缪,固结不解。正犹禅人云:“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亦惟余与姬两心相印,举似他人,不笑即唾耳。

乌伤一少年游太学,慕姬甚,一见不自持,留姬家不去。

俄闻门外索逋者声如哮虎,立为偿三百缗,呵使去。姬本侠也,见少年亦侠,甚德之。少年昵姬,欲谐伉俪,指江水为誓,大出槀蹏,治耀首之饰,买第秦淮之上,用金钱无算;而姬击鲜为供具仆马,费亦略相当。是时姬政五十,少年春秋未半也,锦衾角枕相嬿婉久,而不少觉姬老,娶姬念愈坚。姬笑曰:“我门前车马如此,嫁商人且不堪,外闻以我私卿犹卖珠儿,绝倒不已。宁有半百青楼人,纔执箕帚作新妇耶?”少年恋恋无东意,祭酒闻而施夏楚焉,始鞅鞅去。

盗闻之,谓姬积钱货如山,暮入其室,大索宝玉。不满望,怒甚,尽斩书画玩好,投池水中。姬贫乃次骨。后楼船将军于江中捕得盗,搜其箧,出马氏负子钱家券累累,而后知姬室中靡长物也。然其侠声由此益著。

先是,姬与余有吴门烟月之期,几三十载未偿。去岁甲辰秋日,值余七十初度,姬买楼船,载婵娟,十十五五,客余飞絮园,置酒为寿。绝缨投辖,履舄缤纷满四座,丙夜歌舞达旦,残脂剩粉,香溢锦帆。泾水弥,月氤氲,盖自夫差以来,龙舟水殿,絃管绮罗,埋没斜阳荒草间,不图千载而后,仿佛苎萝仙子之精灵,鸾笙凤吹,从云中下来游故都,笑倚东窓白玉床也。吴儿啧啧夸美,盛事倾动一时。未几,复游西湖。梅雨淹旬,暑气郁勃,柔肌腻骨不胜侵灼,遂决西归之策,约明年枫落吴江,再过君家三宿,邀君同剌蜻蛉舟,徧穷两高三竺之胜,不似今年久客流连,令主人厨中荔枝鹿脯都尽也!余方小极,扶病登舟送之。射渎分袂之顷,姬握手悲号,左右皆泣,余亦双泪龙钟,无干袖矣。比苍头送姬自金陵返,述姬所以悲号者,怜余病骨尪然,不能俟河清也。呜呼,孰意姬忽先朝露哉!

余别姬十六寒暑,姬年五十七矣,容华虽小减于昔,而风情意气如故,唇膏面药,香泽不去手,鬒发如云,犹然委地,余戏调:“卿鸡皮三少如夏姬,惜余不能为申公巫臣耳!”归未几,病暍已。病瘝下,皆不在死法中,医师妄投药,绝口不能进粥糜水食者几半月。先是,姬家素佞佛,龛事黄金像满楼中,夜灯朝磬,奉斋已七年。将逝之前数日,召比丘礼梁武忏,焚旃檀龙脑,设桑门伊蒲之馔,令小娟掖而行,绕猊座胡跪膜拜,连数昼夜不止。趣使治木狸首,具矣,然后就汤沭,衵服中裠,悉用布。坐良久,暝然而化。此高僧道者功行积岁所不能致,姬一旦脱然超悟,视四大为粉妆骷髅,华囊盛秽,弃之不翅敝屣,非赖金绳宝筏之力,畴令莲花生于火宅乎?彼洛妃乘雾,巫娥化云,未离四天欲界,恶得与姬并论哉!

姬稍工笔札,通文辞,擘笺题素,裁答如流,书若游丝弱柳,婀娜媚人,诗如花影点衣,烟霏著树,非无非有而已。然画兰最善,得赵吴兴文待诏三昧,姬亡后,广陵散绝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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