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不自由的校长(第3页)
蔡元培不愿复职的消息传到北京后,又引起新一轮抗议。6月2日,北大学生张国焘等人在市区讲演时被警察逮捕。第二天,北京各校学生游行示威,政府出动警察进行镇压,又有四百余人被逮捕。6月4日,军警又拘捕学生七百余人。北京大学成了一个庞大的“临时监狱”。6月5日,北京学生五千余人向警察厅自请入狱,北京教育界陷入一片混乱恐慌之中。学潮还引发了社会动**。这一天,上海市民开始罢市,标志着学潮有向社会蔓延的趋势。
新校长来了
诚如蔡元培所预感的那样,政府对他的挽留确实比较勉强,政府在他请辞后确曾任命马其昶接替,只是这一计划在北大师生的反对声中并没有变成现实,但这一点确实使蔡元培很受伤,一直爱惜羽毛的蔡元培更不敢轻举妄动,自取其辱。
蔡元培感觉到了政府的不真诚、不情愿,当然不愿返校复职。蔡元培的感觉是对的,政府鉴于那几年学潮不断,确实不想让蔡元培复职。从这个意义上说,蔡元培不愿复职的声明其实帮助了政府,使政府找到了一个化解僵局的途径。在政府高层看来,既然蔡元培不愿回校复职,那么就顺手牵羊将他免职吧。6月5日,内阁会议决定批准蔡元培的请求,准许其辞去北京大学校长,并任命胡仁源继任。第二天,大总统徐世昌照此发布大总统令。胡仁源如果能顺利接下北京大学这个烂摊子,北京乃至全国学潮可望很快结束。
胡仁源出身南洋公学特班生,与蔡元培有师生之谊。按蔡元培的印象和评估,胡仁源后留学英国,虽为工科出身,但具有一定哲学思想,文笔工雅。这在蔡元培看来也是一大优点,认为性近文史哲的学生肯习工艺,尤为难得。胡仁源留学回国后入北大,曾任北大工科学长,并一度代理过校长。蔡元培主持北大后,仍请胡仁源任工科学长,而胡仁源不愿,遂改聘他人。
以曾经代理校长的人来接替蔡元培,资格自然没有问题,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只是政府内外一些人太急于除掉蔡元培,所以他们推戴胡仁源竟然不择手段,结果弄巧成拙。这些人一方面运动北大学生欢迎胡仁源出任校长,一方面发表“燃犀录”,捏造故事,丑诋蔡元培及沈尹默、理科学长夏元理等人。这些一捧一打的手法激起北大学生公愤。北大学生群起抗争,公开宣布拒绝胡仁源出任校长,甚至查明那些煽动欢迎胡仁源的学生并给予制裁。
“拒胡迎蔡”
6月6日晚,北大学生举行全体大会,就政府任命胡仁源为校长一事通过两项决议:
一、推举代表求见胡仁源,警劝其万勿来校;
二、上书总统,请收回成命。
北大全体学生在上总统呈文中以为政府任命胡仁源为校长不合情理,因为蔡校长第二次来电,只说“卧病故乡,未能北上”,并没有说坚决不北上。蔡校长既然没有再次辞职,政府亦没有罢免明文,那么突然任命胡仁源,不仅不合乎情理,而且也没有依据。现在这样突然任命,显然是想拒绝蔡校长北上复职。这是从期待蔡元培回校复职立场上说的。
从胡仁源情况看,北大学生在呈文中表示,其学问信望,均不足以担当北大校长职务,学生为自身学问计,为教育前途、国家前途计,决不敢妄从明令,听其蠡贼大学,戕害国本。北大学生的要求非常简单,就是拒绝胡仁源,欢迎蔡元培:“拒胡迎蔡”。
北大学生的态度深刻影响了教职员。第二天(6月7日)下午,北大全体教职员两百余人召开紧急大会,一致决议不承认胡仁源为北大校长,继续坚持要求政府催蔡元培返校复职。当天,全国学生联合会筹备处也公开致电总统府、国务院、教育部,坚拒胡仁源出任北大校长,继续坚持挽留蔡元培。
北大师生及全国学生的要求并没有得到政府及时积极回应。11日,北大教职员再度集会发布声明,宣称北大校长除蔡元培外,绝不承认第二人。北京中等以上学校教职员联合会也向大总统徐世昌、总理钱能训递交呈文,反对任命胡仁源为北大校长,请求政府继续挽留蔡元培。北京中等以上学校教职员联合会同时致信胡仁源,警告其不要贸然到北大就职,因为时局关键主要是恢复教育原状,而恢复教育原状的关键就是各校校长一律复职,而各校校长一律复职的关键又是蔡校长能否复职。
12日,全国和平联合会也致电总统府、国务院、教育部,表达类似看法,请求政府拿出诚意去平息此次风潮,不要游弋,不要举棋不定,一定要出以至诚挽留蔡元培。只有让蔡校长复职,方才有办法化解教育危机。假如政府执意对抗公意,任命他人接任,那么教育前途必将陷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绝不做不自由的校长
很显然,教育界挽留蔡元培大致是真诚的,政府中的一些人挽留蔡元培也是真诚的,但政府中还有一些人,比如“安福系”那些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不仅不愿意挽留蔡元培,而且坚决主张罢免他甚至追究他的责任。现在政府内一再出台后来被认为是“馊主意”的换人方案,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安福系的心迹。
鉴于此种状况,蔡元培太清楚不过地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为了自己的羽毛,更为了北大的未来,为了北大不致在僵局中被撤销,蔡元培于6月15日再发宣言,重申不肯再回北大任校长的决心:
一、我绝对不能再做那政府任命的校长。因为北京大学校长是简任职,是半官僚性质,便生出许多官僚的关系,哪里压呈,哪里用咨,天天有一大堆无聊公牍。要是稍微破点例,就要呈请教育部,候他批准。什么大学文理科叫作本科问题,文理合办问题,选科制问题,甚而小到法科暂行学长问题,附设中学问题,都要经那拘文牵义的部员来斟酌。甚而部里还常常派了什么一知半解的部员来视察,他报告了,还要发几个训令来训饬几句。我蔡元培是个痛恨官僚的人,能甘心仰这些官僚的鼻息吗?我将进北大时,没有想到这一层,所以两年有半,天天受这个痛苦。现在苦痛受足了,好容易脱离了,难道还肯投入进去吗?
二、我绝对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学校长。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学的通例。帝制时代的德意是世界著名的君主专制国家,但它的大学何等自由?那美法等国更不必说了。北京大学向来受旧思想的拘束,是很不自由的。我蔡元培进去了,想稍稍开点风气,请了几个比较有点新思想的人,提倡点新的学理,发布点新的印刷品。这些东西如果用世界新思想来比较,用我的理想来批评,还算是半新的。在新的一方面偶有点沾沾自喜的,我还觉得好笑。哪知道从旧的一方面看,看了这点半新的,就像洪水猛兽一样了。又不能用正当的辩论法来辩论,鬼鬼祟祟,想借着强权来干涉。于是教育部来干涉了,国务院来干涉了,甚而什么参议院也来干涉了,世界上有这种不自由的大学吗?还要我去充当这种大学的校长吗?
三、我绝对不能再到北京的学校任校长。北京是个臭虫窠,这是民国元年袁世凯所送的徽号。所以,无论何等高尚的人物,无论何等高尚的事业,一到北京,便都染了点臭虫的气味。我已经染了两年有半了,好容易逃到故乡的西湖、鉴湖,把那个臭气味淘洗净了。难道还要我再去做逐臭之夫,再去尝尝这气味吗?
我想有人见了我这一段话,一定要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话来劝勉我。但是我现在实在没有到佛说这句话时的程度,所以只好谨谢不敏了。
这大概就是蔡元培此时的心声。
不过,这篇措辞激烈的宣言在亲友劝说下并没有公开发表,而是由其堂弟蔡元康拟了一个广告稿交给上海各报,以回应北京政府的一系列举动:
孑民家兄回里后,胃病增剧,神经非常衰弱,医生切嘱屏绝外缘,现正紧要关头,不许见客,不许传阅函电。辱承亲友存问,深以不能接见为歉。特用代为声明,凡我至亲好友,务请勿劳驾,勿惠函电,俾得静养。种种不情,诸希亮察。
按照蔡元培手拟的声明,北上复职的大门似乎完全关闭了,毫无弹性;而按照蔡元康发布的这个广告,事情还有回旋余地,并没有把大门完全关上。蔡元培能否重回北大复职,关键还在各派政治势力较劲,在朝野各界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