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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吹 风雪来招武士魂(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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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南,苏曼殊由湘江登舟蜿蜒而行。在经过衡山时,苏曼殊登上祝融峰顶,向下俯瞰,湘江在山岭原野之间蜿蜒流淌,苏曼殊顿时生出置身天地之间的寂寥。他在《燕子龛随笔》中写道:昔黄龙大师登峨眉绝顶,仰天长啸曰:“身在此间,无言可说,惟有放声恫哭,足以酬耳。”今衲亦作如是观。

入夜,苏曼殊借宿在山中雨华庵,庵中老僧知道苏曼殊善画,向他索画。山中天冷潮湿,苏曼殊嫌作画劳神,忽然想起唐朝天然和尚的诗很合此时的情境,就手书该诗送给山僧:怅望湖州未敢忘,故园杨柳欲依依。忍看国破先离俗,但道亲存便返扉。万里飘蓬双步履,十年回首一僧衣。悲欢话尽寒山在,残雪孤峰望晚晖。

该夜,苏曼殊从梦中惊醒,走出屋外,虽时值寒冬,但素月仍挂当空。苏曼殊披着禅衣,驻足远眺,在云烟渺渺中,看着山下隐隐约约的江中几点灯火,不觉悲从中来。

在日本时,为了革命他总是凡事冲在最前面,精神亢奋;到了苏州后,与革命党人暂时失去了联系,他又变得心灰意冷,想到了自己在蒲涧寺出家的安闲;在《国民日日报》与陈独秀、章士钊等人共事,他有所回落的革命情绪再度高涨起来,加入纵横捭阖的论辩之中,有气吞天下的气概。而风生水起的报社说倒就倒了,众人空谈度日,苏曼殊选择了来湖南“革命”,谁知黄兴等见他年轻,并不委以重任,苏曼殊对革命行动和起义的热情被一下浇灭,此时对革命的失望郁闷之情更加严重……起起伏伏的情绪在不断奔波中愈发加剧。身处祝融山顶,看着世间万物似乎都在自己的脚下奔流行走,苏曼殊心生虚幻之感。他对革命萌生出的动摇很可能就来自于这个夜晚。

人生不过一场戏,匆匆开场,还未开唱,戏已终了。心灰意冷的苏曼殊不知道自己的来回奔波换来了什么。在那个寒冷的夜,他独自徘徊在衡山一条悠长的小路上,染着月的清辉,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独自旅行

有一则广告曾这样描述旅人的心境:“人生就像一场旅行,不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沿途的风景,以及看风景的心情。”说得好极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多少人沿着命运的轨道行走,以为可以看到想要的风景,但风景总将你辜负。所以培根在《论旅行》中说:

对于年轻人,旅游是一种学习的方式;而对于成年人,旅游则构成一种经验。

叶落铺道,前路难行,有人沮丧有人愁。他们只希望找到一个能安放自己疲惫灵魂的客栈,躲到连自己影子都找不到的黑暗角落,独自忧伤。

对于这时的苏曼殊来说,茫然不知所往并不一定是一件坏事,因为如果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时,才是我们最放得下的时候。苏曼殊有太多的放不下,现在,他累了,困了,在广州的土地上信步而走。他的心一如天上的云彩飘忽不定,你看他洒脱的时候,其实他是茫然的。因为茫然,才会这样散漫无羁。

惠州,位于香港以北百余里的东江流域。当年大文豪苏东坡被贬惠州曾留下诗篇:

云何见师祖,要识本来面。亭亭塔中人,问我何所见。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会失,受此百年遣。

这时的苏东坡,屡遭打击,政治失意,坎坷际遇。致君尧舜,兼济天下的理想已经破灭,对人生、对社会哲理有许多思考。

不知苏曼殊与苏东坡是否是本家,不过他们同在惠州,心境应颇为相似。尘世中的纷争和人生坎坷都是“中间一会失”,“我本修行人”才是他们的重新定位。都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然而世事的无常与相似,总令人唏嘘!

在郊野一破旧不堪的古寺,囊金将尽的苏曼殊停下了行走的脚步。对他来说,或许真的算是一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出家,因为之前的苏曼殊天天想着的就是如何致康有为于死地。

但是,放下屠刀的苏曼殊真的就能立地成佛吗?

苏曼殊出家不是第一次了,早年为了赎罪,他在蒲涧寺闭关三月,现在他算是“二进宫”了。不过,谁知道他又能待多久呢?说到底,苏曼殊不过是一枝被卷入革命漩涡的蒲公英,他的心性无力承担救国救民之重任,因为他总是有着太多的怀疑,太多的回环往复。

“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地腐化。”苏曼殊或许已经吃透了这句话,所以,他看到了革命志士以及革命成功后志士们的腐化。这些红尘诸相的虚妄让他猛然决定抽身。

然而,我们看苏曼殊的“逃禅”又何尝不是一种对佛法大智慧的绝对的追求呢?如果这种追求算是一种“权力”和这种追求本身算是一种腐化的话。

苏曼殊曾抄录过《波梨波阇书》中的一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

此语颇受曼殊青睐,原因恐怕就在它的形象化和凄美意境上吧,这也算是苏曼殊在佛教意识上的一种扼要阐述。芸芸众生,尘事纷纷,这就是“人间”的写照,只有那通玄之峰,方是佛家大智慧所在之地。法在我心,那么一切业行有何不可?只要真心向佛,又何必在乎行迹为何?法在心头,则是满目青山绿水。这样的认识比一般的得道更深,更高一个层次。

话说回来,苏曼殊“下榻”的这间惠州古寺果真是“古”得可以。斑驳的外墙,垩粉脱落,部分外墙已经坍塌;屋顶的瓦沟中,杂草丛生,海风吹来,杂草和着细泥飘落,景象凄凉不堪。全寺就两个和尚,一个住持,一个成了他的师兄。寺庙没有几块地,香火也不旺,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虽说苏曼殊吃了称砣铁了心要出家为僧,也没曾想到竟然沦落至几乎要饿死的地步。

然而,因为多了一张嘴吃饭,原本紧张的粮食早已吃尽,于是,住持决定派苏曼殊和他师兄出去化缘。

化缘,是让苏曼殊最头大的事。首先化缘需要走十多里的路,他和师兄轮流出勤,来回一次,往往已汗流浃背。他的师兄人高马大,扛一袋米不在话下,而这对于身材瘦弱的苏曼殊来说则是不折不扣的折磨。每次回来,苏曼殊的肩膀都要磨破一层皮,往往还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伤,除了因为粮食重,还因为时常遭到强盗的殴打。当时适逢大旱,道中匪盗横行,苏曼殊千辛万苦化得的些许粮食在路上屡次被强盗抢走,稍有反抗就遭致一顿拳打脚踢。

渐渐地,出门化缘成了畏途。而要是遇上阴雨天气,师兄弟则连化缘也不成,只能饿着肚子念经礼佛。

人们嘲笑小和尚是说“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而这时的苏曼殊念经是:有心无力。没办法,人是一个生物体。在科学家研究出把精神能量转变成生物能之前,即便是天才的思想家也要接受饿肚子的命运。

苏曼殊慢慢地熬着,他在等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当然不是说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寺庙扫**一空,而是“夜缒而出”,一路狂奔五百里。他在等心灵的信号,轻轻地来,轻轻地走,都听灵魂的安排。有时候,苏曼殊就是这么一个可爱又高傲的人。说其高傲,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毕竟已和佛结下了几世的缘分,不然今生为何会几次三番辗转走进寺庙。既然命运注定我与众不同,那么我就要随我心性,来去自由。这对我们这些有着太多束缚的俗人来说,是多么充满诗意的行为!

几个月的寺庙生活,苏曼殊好像冬眠了一场:腹中空空,多次不吃不喝就睡去了。

大约在1904年的正月间,过完传统节日春节,困苦不堪的苏曼殊狼狈地选择出逃,看来苏曼殊实在是等不了灵魂的召唤了。

一天,趁着师父和师兄出门,苏曼殊收拾行李出走,并习惯性地收走了师兄的度牒和寺中仅剩的两角银元。他步行三四天,几乎未吃一口饭,从古寺徒步到广州,从广州乘船到香港的船费刚好两角。而“曼殊”的来历,就是其师兄度牒上的法号,此后,苏曼殊就由“苏子谷”改成了这个大家熟知的名字。

回到《中国日报社》的苏曼殊着实吓了大家一跳:一张疲惫不堪的苍白脸,一身粘着黄色灰土的破袈裟,一件薄棉蓝布长坎肩,一个合掌曲躬的小和尚,一声柔弱的问候——“贫僧曼殊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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