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心(第1页)
【胎心】
我已初具人形,眼耳口鼻和四肢在那个叫B超的屏幕上清晰可辨。我的头长得很快,占到了我身体的一半还多,几乎成了负担,所以我不得不在子宫里蜷缩着,一副羞于见人的样子。不过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那个在我看来像个累赘的大头使我有了意识和感知。比如这时我就感到轻微的压迫,一只手捏着个冰凉的东西在妈妈的肚皮上游走。
医生的动作和母亲横膈膜的移动微微震**着羊水,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舒适”的感觉。我保持静止,捕捉着那些**漾在波纹中的只言片语。那是些欢快的句子——医生恭维着我有力的心跳,妈妈为我的发育正常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持续的颠簸,妈妈在行走。路面被她的鞋跟有节律地敲打着,橐橐作响。这声音让我昏昏欲睡,随即我就真的睡着了。除了在温暖的羊水中睡大觉我无事可做。
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我都在长大。在这件事上我听基因的,那些小东西每时每刻都在对我发号施令,让我按照它们的指令生长。它们总夸我乖,将来一定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很乐意听它们跟我说话,它们可绝不是趴在你耳边粗鲁地吆五喝六,相反,温柔极了。它们的话不经过我的耳朵,而是像温度适宜的水一样渗入我的颅骨,再蔓延到我大脑皮层的每一处。这就是它们和我交流的方式。
刚才在那个叫医院的地方,医生委婉地拒绝了妈妈的请求。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她没告诉妈妈我的性别。可我早就知道了,我是男孩。那些小东西透露给我,你是个男孩,你的**已经长出一个小不溜丢的东西,现在它还不如黄豆大呢,不过等你再长大点儿,它就变成柱状了。
柱?我问,是不是跟连在我肚脐上的那个东西差不多?
哈哈不是,差太多了。它们笑,它们说你那个小东西可长不了那么长,即使处于亢奋状态也达不到脐带的长度,否则就成妖怪了,哈哈。可能是怕我不高兴吧,它们之中的某一个说,别担心,我们不会让你变成小妖怪的,你将跟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正常、健康。
这么说我就没必要担心了,它们也就安静下来,守护着我在梦中的生长。
我是被音乐声吵醒的,那种旋律听了让人发疯。虽然被妈妈的肚皮和子宫壁阻隔了大半,剩下的那一小部分还是令我心跳加快。我不安地扭动,已经生出五指的手碰到了脐带,我一把攥住,摇晃着抗议,把我的不满传递给妈妈。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不高兴,那声音消失了,然后我就听到妈妈说话,她的声音压得过低,振**也就太轻,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不过我能捕捉到她话语里的亲昵,又软又糯。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妈妈说了很久的话,她应该是坐在某个地方的,我感觉不到她移动。说着甜软的话,手还在自己的小肚子上摩挲,妈妈在摸我呢,那是我的后脑勺,她的手滑软,还热乎乎的,我就撒起了欢儿,使劲拿后脑勺顶她的手,好告诉妈妈我喜欢她这样。可是费了不小的力气,我的脖子太细了,头又太大太沉。然而她的手马上就挪开了,我再顶,后脑勺就顶了个空。真气人,我的肚子咕咕响,我使着劲儿,憋红了脸,拉出一小团胎粪。虽说不臭,可那团东西粘在我屁股上,怎么扭也没用,屁股掀起的羊水的波涛都冲不走它。我就更烦躁了。我一失望就肚子疼,一肚子疼就拉屎,这是我刚刚发现的。
我想哭,可我的肺还是瘪的,想哭也得等我从妈妈身体里出来再说。我发誓到时候会大哭一场,把接生的吓得躲进妈妈的子宫里。
妈妈站起来了,继续走。随后她应该是上了一辆叫做“车”的东西,未来我将在识图卡上认识它们。我在妈妈的肚子里感受着车的速度、滑行与颠簸。说实话我挺喜欢这玩意,尤其是它行驶平稳的时候,相当过瘾。这感觉让我想起自己还是一尾**的时候,那种飞速游弋的快感。这快感是建立在成就感基础之上的——我是跑得最快的那个,远远的,我就望到那颗圆滚滚的紫色卵子,那时她欢快地摇头晃脑,是在给我加油呢。于是我摆尾、加速,箭一般扑向那个可爱的紫色圆球——就这样,我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冲刺。干得漂亮!卵子说。我钻进去,隔着半透明的卵泡大口喘气,望着我那些义无反顾的兄弟们,突然间觉得有点儿忧伤。
车停下了。因为惯性的原因,我的后脑勺顶了妈妈一下,一阵水的激**声。不是羊水,水声来自妈妈的**,她被我这一顶顶出了尿意,随后我就捕捉到她血液里湍急的焦躁。她下了车,小跑着冲进某个空间,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是急促而悠长的一泡尿。她长出了口气,我也舒服了许多,那个硬邦邦圆鼓鼓的东西挤了我好一阵子了。
她走进一个四方形的钢铁小屋,揿动按钮,我的脑袋登时就晕了,失重感让我的小心脏也陡然空了一下,我几乎又躁动起来,可还好,小屋很快就停止了运动。妈妈走出来,摁响了某个东西,“叮咚叮咚”,这声儿听着就舒坦多了。
等我出来,一定要找妈妈要个能发出这种声音的玩具。
接着,我就被一股力量挤压了,力气大到前所未有,虽然说我还不能呼吸可我也快窒息了。妈妈的心脏砰砰砰跳得起劲儿,身体里的血流也快了许多,可把我害苦了,我的小细血管哪受得了,都胀得快要炸开了。子宫里的温度在上升,我燥热无比,可又出不来汗,我觉得妈妈这是要煮了我,我只好用我最大的力气踢腾。它们就安慰我说,你妈妈不会那么干的,每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她不会伤害你的。
其实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可那种滋味别提有多难受了。
那股力量消失后,我好受了些。妈妈又开始说那些我听不懂的又软又糯的话。这时另一种声音钻进她耳朵,波动的形状和振**的幅度与妈妈不同,低沉、浑浊,我辨析不出那是些什么话,只知道是个男人,但不是爸爸,味道不对。我本能地排斥着这种声音,抓着脐带再次摇晃起来,指望羊水的搅动能把那种让我不高兴的声音驱散。
可我赶不走侵入妈妈体内的东西。虽然我看不见它,可它确实进来了。它就在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却又蛮横无比,在妈妈的身体里冲来撞去,似乎拼了命要钻进来,好把我活活拽出去似的。我害怕,可我毕竟是在妈妈的子宫里,世界上还有比这儿更安全、更值得托庇的地方吗?没有。它们说。那我还怕什么,所以我就松开脐带,努力把手伸出去,我想抓住那东西,可我胳膊太短,够不着它。力气也小,即便是抓住了,也抓不疼它。我只求碰到它就行了,让那个东西知道我在这儿呢——滚吧你,这是我的地方,我可不喜欢你靠近我。
可我做不到。我还算不上个男孩呢。它们先是说我调皮,接着又叹气,叫我别管大人的事。你只管健健康康地成长、等着出生就行了,它们说。我没好气地问:那是个什么东西呀,老想抓住我、把我扯出去的东西?
它不会把你扯出去的。它们温和地回答着我的问题,它们的语气有点不对劲儿。你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妈妈会保护你。它们说。
可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呢?
它们不再回答。而是沉默着,释放出一种细小的黑色颗粒,如轻柔的黑纱般覆盖在我大脑皮层上,我很快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妈妈已离开了那个空间,置身于另一个空间里。这儿有我熟悉的味道。我一醒就立刻分辨出这是我未来的家,这里有妈妈和爸爸混杂在一起、拆分不了的气味。实话告诉你,爸爸的大部分气味都让我不快,比如他跟妈妈说话时夹杂着浓重烟味儿的口气,还有他从脖子、腋窝和肚脐下散发出的酒气、汗味儿和内脏燃烧的怪味儿。我都不喜欢,甚至厌恶。可是毕竟这是我的家,如果不发生什么好的意外,等我呱呱坠地后会在这里长大。我总不能厌恶自己将要长大的地方吧。那些小东西们也说,它们已经把爱注入我身体里了,它们说,爱有很多种,不出意外的话,一个孩子总是会爱他的爸爸妈妈的。这是人世的多种爱里的一种,也是最美、最重要的一种。
那种内脏燃烧的怪味再次出现了。伴随着这种味道,我将要生长的空间内“咣当、咵嚓”的响——爸爸在砸东西,不停地抓起什么摔到地上,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妈妈的内脏战栗着、躲闪着,我随着她的身体左摇右晃,但还好,在子宫的保护之下到目前为止我还安然无恙。可我很害怕,但不敢像之前那样抓住脐带摇晃,是它们打消了我那个念头,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自己!它们一遍遍地说着相同的话。我得听它们的,我知道它们是真为我好。可我特别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妈妈也像我一样蜷缩着。还有——
羊水有了咸味。
这回我的害怕跟以前不同,比害怕更可怕的东西沿着脐带流入我身体里,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它们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那是恐惧。像是在自言自语。
同伴们想制止它说下去,可它还是不停地咕哝:愚蠢,狡狯,简单,复杂,天使,魔鬼……
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这个老糊涂。
外面该是夜晚了。这个空间恢复了寂静。我的房间漆黑一片,我浸泡在子宫里,一只手虚弱地扶着悬浮的脐带。那个念头的嫩芽就是在这一刻萌生的,可它太微小,连无所不能的它们也没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