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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比特(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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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比特】

男人把胸脯当成桌子,玻璃杯盛着半杯白酒,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如同一艘小船在水波中飘**。他捏起杯子,把残酒倒进嘴里,抬起握着酒瓶的手,斟满。

酒溢出来,自凹陷的胸骨蜿蜒流下,留在肚脐里。

电视屏幕上,球员们在翠绿的草皮上争抢一只皮球,观众不时发出海啸般的惊呼。男人的脸在荧光下变换着色彩,如同浸泡在水中,水草在他面皮上摇曳。

不知何时,女人站在了沙发前,挡住多半个屏幕。他抓起胸前的酒杯,摇晃着坐起,抬头望着女人,酒瓶还在手里握着。女人的脸,轮廓黑着,如一幅剪影。她的睡裙被电扇吹得猎猎作响。

别喝太多了。女人说,还得赶明早的火车呢。

嗯。男人点点头,把酒瓶和杯子放在茶几上。玻璃与玻璃磕碰在一起的声音让他心里一阵发紧。不喝了,这就睡。男人说。

女人转身向洗手间走去,打开灯,又转过半个身子,说,不是不让你喝,你别误解,不是我又管你干涉你命令你,你想喝就喝,我只是提醒下,明天,得早起。

我知道。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挠着肚脐和小腹,那滴酒把他弄得有些痒。我马上睡,你也早点儿睡吧。他说。

凌晨时分,天已渐亮。女人轻轻打开门,走出卧室。她站在昨晚曾经站过的地方,看着男人。男人打着呼噜,左手的中指陷在肚脐里,一只脚搁在茶几上,距离酒瓶只有三公分,酒瓶空了。电扇仍然嗡嗡转。尚未被太阳烘烤过的风从阳台窗户吹进来,和电扇制造的气流搅在一处,男人的头发杂草般晃动。

很久以前,也是个夏天,男人和女人躺在凉席上。女人要给男人盖上凉被,男人撩开,男人把左手中指的指肚塞进深凹的肚脐,转头跟女人说,你看,这就是我的被子。女人笑了,笑这世界上最小的被子。笑完,她也学男人,把手指盖在肚脐上,可是她瘦,瘦人的肚脐只是微微凹陷,她没法像男人一样盖个严实。于是男人也笑了,他翻过身抱住女人,吻她的唇,又猫下身,去吻她盖不住“被子”的肚脐。

女人蹲下身,按住电扇的键,慢慢松开,踮着脚尖回屋。

男人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呼噜在喉咙里继续响着。

约摸一小时后,两人先后起床。男人去刷牙洗脸,女人进了厨房。

男人洗漱完毕进厨房,女人正端着盘子往外走,一股鸡蛋和葱花的味儿钻进男人的鼻孔。盘子里是鹅黄色的鸡蛋饼,鸡蛋和面粉各占百分之五十,她最拿手的早点。

知道你不爱吃这个,女人端着锅,把热豆浆倒在碗里。爱吃油条,不过还是鸡蛋饼有营养,油条里都加明矾,以后少吃吧还是。女人说。

谁不爱吃啊。男人说着,抓起一张折叠成三角的鸡蛋饼往嘴里送,却因为烫脱了手,鸡蛋饼落在碗沿上,一倾斜,豆浆撒在桌子上。男人忙跳起来,去厨房拿抹布。

唉,你干什么都那么着急。男人把抹布浸了水,听见女人叹气。

早餐后,两人打车去火车站。不是周末,但车站还是人流涌动,行李和人像是浮动在湖面上的垃圾。男人搂住女人,时不时抬手拨拉向女人一侧**过来的行李。总算挤进站,安检后,男人重新把双肩包背上,拉着女人的手,走向候车室。边走边发牢骚,诅咒铁道部。女人听着,并不附和什么,她知道他会抱怨的,他心里不满意的东西太多,多得这个世界都盛不下。果然,男人继续抱怨,只是改了主题——

干什么都得回原籍,操。

上了车,男人因为起得比平时早,很快就在列车咣咣当当的声响中睡着了。他把头靠在女人肩膀上,嘴微微张着,呼吸平顺。女人就那么坐着,稳住自己的肩膀。她从来没在车上睡着过,除非是卧铺。因此她梳理了自己的记忆——在她与他共同的历史中,她从未靠在他肩膀上睡着过。她叹了口气,轻得连自己也听不到。

故乡距离他们居住的城市很近,近得她都没来得及回忆更多。她耸了耸肩膀,男人醒了,两人带上行李下车。车站重建了,她和他都有种置身异乡的陌生感。出了站,一群人围了上来,用他俩熟悉的乡音询问:打车呗?打车呗?

男人问了句,打表吗?回答是否定和轻蔑的,打表?火车站的车都不打表,不信你问去。

男人和女人冲出重围向路边走,男人说着脏话,问候了出租车司机们的母亲,又觉得的哥也不容易,就改成问候出租车公司老板的母亲,以及交管部门领导的母亲。女人打断了他,她建议坐公交车去。男人不大愿意,骄阳似火,能把人晒出油来,他更愿意坐有空调的出租车。可他没说什么,跟着女人向公交车站走去。

她和他上了二路公交车,她和他从小就坐的一趟。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向售票员阿姨亮出月票时的样子。她想起跟他一起,坐二路去拍婚纱照,她平生第一次穿上婚纱站在他面前时,他目瞪口呆的样子。那时他说,真的真的,像个仙子。

女人流了泪,就把头垂下。他一直望着车窗外,打量着那些新笋般冒出的建筑。他听到了她吸鼻子的声音,可他并没有转过头看她、帮她擦泪,他只是捏了捏她的手,三下。

这个动作来自于一个现在看来很恶俗的故事。是他当初从《读者》上看来的,大意是有一对情人,男人因为疾病死了,死之前告诉女人:当你发现咱们家的灯明暗三次的时候,别吃惊,那是我的灵魂来看你了。那三次明暗,就是我的灵魂说给你听的三个字:我爱你。后来当然真的发生了——一个《人鬼情未了》似的段子。此刻男人想,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灵魂,那他妈不过就是短路的前兆罢了,电路虚接,换根保险丝就不闪了。可那时候男人可不这么认为,他被这故事弄得伤感了,就讲给女人听。从此,这成了他们之间的暗号。在每一次争吵的尾声,男人的最后一个动作都是:沉默着把手伸过去,握住女人的手,轻轻捏,三下。

到站了,男人和女人下了车,向那栋大楼走去。男人的脚步慢了下来,两人由并排变成一前一后。

大厅重新装修了,不再是他们当年来时的样子。两侧加了两根罗马柱,穹顶之上却画着姿态各异、衣袂飘飘的飞天,有的反弹琵琶,有的吹着笛箫。和那两根罗马柱组合在一起,不恰当到极致。还有更不恰当的,大厅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人。这人穿着一身白色的宽松连体衣,头却不是他本来的头,而是一个金色卷毛头,天蓝色眼睛的西方娃娃形象,调皮而甜美的塑胶笑容凝固在脸上。这让男人想到NBA球队的吉祥物。可这是个什么东西呢?

男人发现这人后背的一对翅膀,本该是洁白的羽翼,可能是好久没有打理了,羽毛上布满污渍,仿佛在淤泥中挣扎过。

丘比特。男人说。

男人的声音把正在打盹的丘比特吵醒了。丘比特坐直身子,抬手跟二人打招呼,然后瓮声瓮气地问:结婚还是离婚?

结婚。女人答。

丘比特递给他们一个心形号牌,数字是:918。七楼,丘比特说,祝白头到老,百年好合。女人微微点头,算是道谢,然后向电梯间走去,男人紧走两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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