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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党(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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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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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谁都知道我们是忠哥的死党,大院里的人说,“瞧着吧,我把这话撂这儿,张林忠迟早得吃枪子儿。”不过他们也就是在背后说说,当着我们的面,这些人的嘴就跟被老娘们儿缝上了一样严实。

为这事儿我们没少挨爹妈的揍,舍不得动手的就骂,没啥新鲜的,中心思想就是让我们别跟忠哥一块儿混。

“小兔崽子,你怎么不跟好孩子玩?你怎么非跟张林忠玩儿?你想跟着他吃枪子儿?”

渗透是有效的。这个队伍开始缩水。有一天我们正坐在墙头抽烟晃悠腿儿,瞧见周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在墙根儿下站定,仰起头,冲忠哥说,“我爹刚才揍我了,忠哥,我爹说,再瞅见我跟你一起玩就打折我腿。”然后他就那么一直仰着头,好像等着忠哥跳下来去把他爹的腿打折了似的。

其实我们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那张小狐狸脸被浓荫盖住了,树叶一晃,光斑就在他脸上游移,像个快被淹死的、使劲把脑袋探出水面的小可怜儿。

忠哥抬起头,嘬了口烟,慢慢吐出,双目平视,望着远处的烟囱,没说话。也可能是正在想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我们不用想,费那个脑子干嘛,对这么容易屈服的叛徒,吐他一脑袋瓜子皮是这时候最应该做的,吐完再补一句,“滚蛋。”或者,“滚你妈蛋。”

我们就是这么干的。周雷在墙根儿下躲闪着瓜子皮,尤其是那些被太阳一照,拖着一条亮晶晶唾液的瓜子皮。不过他躲得一点儿也不高明,好像真瘸了似的。原来他可是我们中间最灵活的一个。

“再吐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忠哥说话了,他歪着头,冲坐在自己左边的杨栋说。杨栋刚刚在嘴里蓄了一大口唾液,正吸着气,瞄着周雷的脑袋呢。被忠哥一吓,只好咽回,估计里头还有瓜子皮呢,要不他干嘛咽得那么费劲,肯定划着嗓子了。瞧他那德性我们都想乐,可谁也没乐。

“回家吧,”忠哥的目光依然保持平视,他向外摆了摆手,像是把什么东西扒拉出去似的,“没事儿,以后你爱跟谁玩跟谁玩就行了。”忠哥把烟头远远弹出去,扭头朝墙后啐一口,再转过头时他说,“不过谁要是欺负你了,就跟我说一声儿。”

周雷点了点头,又扬起下巴颏,“那我走了,忠哥。”忠哥也点点头,周雷就走了,一瘸一拐,后脑勺汗津津的,闪着亮。

于是我们的队伍也并没缩水多少,不断有新人补充进来,建制依旧是完整的。

觉得大人们混蛋是我们的共同点,他们总说跟着忠哥肯定不学好,可我们没觉得自己哪儿坏了,抽个烟就算学坏?打个架就算学坏?偷个农民的萝卜就算学坏?再说我们也没发现忠哥有什么不好。不就是下手狠一点儿嘛,可是他揍得都不是好东西啊,热电厂一帮小流氓原先老是过来截我们学校的,有时候还对我们女同学动手动脚,可自打忠哥把他们那小头头的脑袋拿板砖开了以后,就再没人敢来了。你说忠哥他能算坏人吗?

可大人们还是说,“张林忠没爹没娘,少教育,要是将来能学好,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这话也传到忠哥耳朵里去了,我们没法让太阳从西边出来,就谋划着砸那些人家的玻璃。杨栋消息最灵通,“我打听清楚了,说忠哥闲话的孙美丽她妈,就住六十五号楼,晚上咱去——”

忠哥截断他的话,问道:“说这话的,就孙美丽她妈一个?”

杨栋脸红了,挠了挠脑袋,“好像……不止。不过,反正……”

“算了,”忠哥低下头,夹着烟卷的手摇了摇,“爱说啥就说啥吧,砸也砸不过来。”

听这话我们都耷拉了脑袋。杨栋的脸更红了,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硬憋着,把粉刺都顶出了白尖儿。

忠哥确实没爹没娘,听大院里的人说,忠哥的妈是喝敌敌畏自杀的,至于为啥,大人们就不肯说了,支支吾吾的,要不就是训斥我们一通——“好好念书就行了,小小年纪打听那么多事干嘛!”忠哥他爸怎么死的我们倒是都知道,我们院工人俱乐部里有面英模墙,他爸的照片就挂在最上一排,下边还有事迹介绍。说是有一年厂里的仓库失火,忠哥他爸为了抢救国家物资,给烧死的。不过大人们提起他爸的时候嘴里也不清不楚,杨栋就听见过,他说看大门儿的陈秃子有回喝醉了酒,跟别人磨叨,“张跃进是英雄?狗屁,着火那天我也在,库里头都是腈纶,傻子也看得出来根本就没救,他不就是为了好好表现,图个跟他媳妇划清界限吗?”

杨栋就听到这么一句,他跟我们说了,可我们谁也没敢问忠哥。

反正忠哥后来沾了他爸的光,厂里拨了钱,供他吃喝上学,还给他分了一间三十平米的房。我们就老去忠哥家玩,忠哥比我们有钱,可大方了,买了好吃的就喊我们一起吃,我们就是在他家学会抽烟喝酒打扑克的。还在他家里练哑铃打沙袋什么的,你说这能算不学好吗?

后来,后来我们就长大了。有的上了技校,留在厂里当工人;有的接了爸妈的班,还是留在厂里当工人。我们这拨人里最有出息的是杨栋,这小子居然考上了卫校,毕业后当了医生。不过也没啥了不起的,肯定跟他在厂医院当药房主任的爹有关。自决于我们的周雷听说考上了复旦,于是我们就听见他爸在大院里显摆,“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是跟着那谁混,早就废了……”街坊们就忙附和,“是啊是啊,还是你老周英明……”

我们清楚,周雷他爸嘴里的“那谁”就是忠哥。可我们都大了,也就不说什么了。何况“我们”也已经解散了,忠哥上了技校,毕业后当了保全工,我们也都各自上了班,忙着谈恋爱、读夜大、交新朋友,慢慢的,也就不怎么联系了。

再听到忠哥的消息,是在杨栋组织的饭局上。

杨栋毕业后,在厂医院防保科当大夫,我们谁想泡病号了,就去找杨栋开假条,他还念着旧日交情,顺手帮着办了。我们觉着老求人家也不好意思,再去开假条的时候,就给他带两包烟,一兜苹果,杨栋客气了客气,也就收下了。再后来杨栋家有什么事,比如修修暖气、换个水龙头,通个下水道什么的,我们也顺手帮他弄了。慢慢的,“我们”又回来了。只是缺了忠哥。因为忠哥进了劳教所。

杨栋要结婚,我们买来涂料帮他刷了房,又弄了点石膏线、地板砖,帮他简单装修了下,看着还挺像回事儿。完工后杨栋请我们去一招鲜吃火锅,席间杨栋问起了忠哥,我们告诉他,忠哥把他们车间主任给揍了,据说打得不轻,住了院。结果被劳教了,要蹲两年才能出来。至于原因,有好几个版本,有的说是忠哥旷工去倒腾买卖,被车间主任扣了奖金,忠哥就急了。还有的说,是忠哥上班时间干私活,让车间主任抓了个现行——“别瞎鸡巴扯了,”李浩说,“谁上班还不干个私活?那算个屁,忠哥的事你们谁也没我清楚。”李浩跟杨栋碰了个杯,仰脖干了,又点了支烟,吐出个三米长的烟柱,“别他妈卖关子,赶紧说。”我们催他,杨栋也催。

“还记得孙美丽不?”李浩说,“杨大夫,就是你们班孙美丽,你们谁都想不到吧,忠哥跟她搞上了,不对不对,准确地说,是孙美丽和忠哥搞上了。”

“他俩?”我们都惊诧不已,这可真是没想到。

“没错,孙美丽也不知道哪条神经线搭错了,居然看上了忠哥,下了班就去找他,还给忠哥织了条围脖呢。一来二去,忠哥也动了心,俩人就好上了。”

“那跟你们车间主任有啥关系呀?”

“本来也没啥关系,”李浩说。“谁让他嘴欠呢,我们主任说,‘孙美丽有毛病吧,怎么会看上张林忠呢?要是我闺女,我宁可把她许配给傻国强也不让她跟张林忠处对象。’我们都听见了,我还嘱咐他们,谁都别跟忠哥说,可是还有嘴更欠的,最后这话传到了忠哥耳朵里……”

傻国强是我们大院的傻子,老是光着屁股转悠,比我们还大三四岁呢。据说他妈是他爸的表姐。“后来呢?”我们问。

“后来忠哥就去找老顾,忠哥张嘴就问,‘孙美丽哪有毛病?’老顾让他问懵了,楞了半天,醒过味儿来就装糊涂,‘孙美丽有毛病?谁说的,这么说同事可不好——’忠哥就再没废话,直接动手了。我们在外头听着,屋里鬼哭狼嚎,有想去当好人的,被我拦住了,‘你想让张林忠捎上就进去吧。’这里头属我最知道忠哥的脾气禀性,所以我一说这话那孙子也就趴窝了,一堆人都侧耳听着屋里鬼哭狼嚎,忠哥始终没出声儿,只听见老顾叫唤,后来就……”

李浩讲完我们都叹气,忠哥怎么会为个娘们动手呢?原来他可不是这样的。沉闷了半晌,杨栋端起杯,说,“来,毕竟兄弟一场,这杯算咱敬忠哥的吧!”大家都喝了,放下杯杨栋又道,“回头咱抽个时间,去八里庄看看忠哥吧,他没亲没故的……”

我们都说,“好啊,必须去,一定要去。”

过了几天,在澡堂子碰见李浩,“哎,杨栋不是说一块儿去看忠哥吗?怎么没动静了?”他问。

“不知道啊,还等着杨栋通知呢。”我们说。

再后来就没人提这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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