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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四世和他的部下所面对的罗马城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呢?本书讲述了七个年代的罗马城,1081年的罗马城是最荒诞不经的,民房和废墟同在,让人不禁想起《格列佛游记》里的场景。不少罗马人干脆住进这些废墟里,他们还给它们起了一个名字叫“地窖”。已有千年历史之久的破烂公寓里、早已废弃的浴场和剧院里、竞技场的库房里和走廊里都住满了人。罗马斗兽场更成了罗马最大的住宅区。
假设有一位罗马人乘坐时光机从公元537年的罗马城穿越到公元1081年的罗马城,他会惊讶地发现曾经熙攘的城市如今已变成寂静的乡村。以万神殿为中心的一块长方形区域勉强算得上市区,但是也没几个人住。这里最常见的是民居是平房,再就是二层小楼,都建有临街的院子,屋后有座小花园。出了这块长方形市区,人烟更加稀少。放眼望去,一个个小村落散落在广袤的农田里。罗马城的外围地区和台伯河两岸基本上是大片的果园和葡萄园。
公元1081年的罗马城已经沦为小城,只有两万到三万常住人口。这一数字远远少于哥特战争前的人口数量,是罗马巅峰时期人口数量的五十分之一到三十分之一,说不定还没有公元前387年的人口数量多。公元前387年,布伦努斯和他的高卢族人“造访”罗马时,罗马还是一座很年轻的城市。所幸人口剧减的城市不止罗马。罗马的人口相较从前大幅缩水,但是它仍然是西欧最大的城市,并且它在过去的数个世纪里也一直是西欧最大的城市。
实际上,公元1081年的罗马城是由三个城市组成的。长方形市区东、西两边各一座卫星城,分别是基督教会的一个中心,两者之间的竞争十分激烈。西边的卫星城名叫雷欧利内城,是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基础上发展而来,面向朝圣者。朝圣者无论尊卑都要住在这里,就算是亨利四世这样等待加冕的帝王也不能例外。当然,德意志的帝王们在这里有专属的皇宫,皇宫正对圣彼得广场。皇帝出行总是与骚乱冲突相伴,一旦发生冲突,圣彼得广场就会变为皇帝侍卫和罗马人厮杀的战场。虽说雷欧利内城在地理上完全独立于罗马城,但是罗马市中心的所有店铺都搬到了这里,因此这里要比其他的地方熙攘繁忙得多。雷欧利内城没有庞然大物般的废墟遗址,城中低矮的商铺和拥挤的街道构成了中世纪游人最熟悉、最亲切的街景。
东边的卫星城叫拉特兰,是罗马教廷的办公所在地。广袤的田野把拉特兰和罗马市中心间隔开来,形成了一个高效运转的办公区。拉特兰宫是教皇的居住地,周围陈列着许多古代文物,透着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其中就包括那尊著名的母狼青铜雕像。拉特兰宫前广场上耸立着一座骑马塑像,一度被认为是在基督教发展史上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君士坦丁大帝,但是它实际上是多神教皇帝马可·奥勒留。中世纪的罗马人对历史稀里糊涂,一知半解。拉特兰宫周围还陈列着一尊巨型人形雕像的头和一只手,这尊雕像才是君士坦丁大帝,不过当时的罗马人认为它是《圣经》中的人物三松。
拉特兰城是宗教游行的起点,宗教游行是中世纪的罗马人最重视的时刻。罗马皇帝通常在竞技场上面见自己的臣民,而教皇则通常在路上面见自己的信徒。教皇同信徒见面的次数要远远多于帝王与臣民见面的次数。教皇每年都会参加城里举行的宗教游行,场面极其盛大。他有时骑马,有时干脆打赤脚,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有高阶神职人员、穿紫袍的贵族、罗马平民,以及打钹、拉竖琴和吹小号的乐师追随。教皇常常跋涉数千米,沿途为众人做弥撒。有些宗教游行则发源于罗马的多神教时代。罗马人为了纪念谷神罗比顾斯,每到4月25日这一天都会举行大连祷,堪称罗马的一大盛事。这种连祷仪式也跟很多教皇游行一样需要参与人员做艰苦的跋涉。不过,起点不在拉特兰城,而在战神广场上的奥古斯都太阳钟附近,人们一路向北走几千米,穿过米尔维安大桥,来到台伯河西岸(也就是今天的罗马奥林匹克体育场附近,这个体育场是意甲球队罗马和拉齐奥的主场球场),最后到达终点——圣彼得大教堂。人们有时会在晚上游行,用火把照亮前行的道路,沿途的屋顶上吊着灯笼,街边挂着吊灯。罗马人会在每年8月15日晚举行游行纪念圣母升天,每当此时,罗马城中必定万人空巷,热闹非凡。不过,盛夏时节,夜行的人们很容易被蚊虫叮咬,染上疟疾。
教皇参加游行不只为面见信徒,还为回馈信徒。教皇在教堂做完弥撒后会给教堂一大笔钱,在游行的过程中也会给富人、神职人员和世俗官员发钱,教皇这一举动明显是在效仿罗马皇帝。众所周知,罗马皇帝常在竞技场中往观众席里扔金币。教皇也会对穷人慷慨解囊。神职人员和世俗官员会在复活节和圣诞节这一天收到教皇发的大红包。新教皇登基后通常会博施济众,新皇登基也会有类似的举动。
说教皇的权力是买来的一点也不夸张。早期的教皇选举竞争常常十分激烈。残暴的本尼狄克九世在1045年被推翻后,罗马城的旧贵族一直伺机卷土重来。公元1058年,他们瞅准机会推举本笃十世为新任教皇,企图打压改革派夺回对罗马教廷的控制权。考验人心的时刻到了。罗马教廷一水儿的外地人,以致不少罗马人心生不满;被迫放弃天伦之乐和闺房之乐的低阶神职人员也对改革派当道的罗马教廷多有不满。所幸希尔德布兰德,也就是后来的教皇格列高利七世力挽狂澜拯救了不怎么得人心的改革派。他成功向诺曼人诸侯理查德·加普亚借来三百位骑士,并说服城中数一数二的富人莱昂内·迪·贝内代托·克里斯蒂亚诺替他广施钱财,收买人心。希尔德布兰德的胡萝卜加大棒政策还真奏效了。教皇本笃十世被罗马人赶出城去,提倡改革的教皇尼古拉二世(公元1058—1061年在位)成功上位。
罗马城的旧贵族气数已尽,再也无力打圣座的主意,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宗座之争就此偃旗息鼓。4年后,教皇尼古拉二世去世,宗座之争再次硝烟四起。只不过这次改革派遇到的对手不再是罗马城的旧贵族而是德意志朝廷。此时的科隆大主教安诺可谓只手遮天,他挟持了幼主亨利四世,手握国柄,一心拥立帕尔马主教卡达罗为教皇。希尔德布兰德见势不妙,再次发起“银弹攻势”,笼络罗马人。他的苦心总算没白费,成功把改革派的安塞尔莫扶上圣座,称亚历山大二世(公元1061年9月30日—1073年4月21日在位)。另一边卡达罗的竞选资金提前耗尽,被罗马人无情抛弃。也许,希尔德布兰德的贿选行为与他致力于取缔圣职买卖的伟光正形象不符。但是他使出以毒攻毒的下策也是事出无奈,因为一旦罗马教廷的控制权旁落,改革派振兴教会的计划就会彻底泡汤。
还有,教皇格列高利七世的确是穷得只剩下钱了。欧洲同时期的世俗君主常常通过赐号封土的方法笼络人心。虽然以罗马城为中心方圆25公里的地方都是罗马教廷的地盘,但是教皇们根本没有把这些土地拱手让人的打算。他们需要靠这些土地解决城中罗马人的生存需求。从前的罗马皇帝们担负着喂饱城中居民的责任,现在的教皇们将这一重任扛在了肩上。在罗马皇帝的时代,整个地中海地区都是罗马城的粮仓。在暗淡的中世纪,罗马人只能靠附近的农田吃饭,跟1500年前高卢人“造访”罗马城时别无二致。
教皇根本不差钱,花点小钱笼络人心,算不了什么。教皇派人在罗马的城门上、河港上和市场上收费,每一个欧洲人每年都要向教皇缴纳1便士的圣座献金,各地的修道院和虔诚信徒也会时不时给教皇献礼。格列高利七世登基后设立的教会法院为法官以权谋私打开了方便之门,成为教皇的摇钱树。主动向教皇示好的统治者也会十分识趣地奉上献金。例如我们曾在上文中提到,罗伯特·圭斯卡德为了化干戈为玉帛主动向格列高利七世献上黄金。垂涎神圣罗马皇帝头衔的德意志国王给教皇塞钱也是常事,亨利四世就是个例子。当然,风尘仆仆的朝圣者是教皇最大的摇钱树。
在格列高利七世的苦心经营下,城中面向朝圣者的生意变得十分红火。克吕尼改革派的教皇们为罗马教廷赢得了务实清廉的好名声,进一步增强了这座城市的吸引力。成千上万的朝圣者不远万里来到罗马城,渴求罗马的圣徒治好他们的眼疾、耳疾和不孕不育症。不过,请圣徒向上帝求情原谅他们今世的罪孽才是朝圣者朝圣之旅最重要的目的,因为只有在死前述清今世的罪孽,才能在死后上天堂。手握通往天堂大门的钥匙的圣彼得像从前一样吸引着无数朝圣者前往虔诚礼拜。朝圣者在踏上朝圣之旅前,需要先向当地的教堂报备,再从教堂里购买朝圣途中需要用到的皮质小背包和拐杖。虔诚的朝圣者相信朝圣途中的苦难能够洗刷自己的罪孽,所以即使朝圣之旅充满未知的凶险,他们也愿意赤足徒步前往圣地。当然,大部分朝圣者还是会选择骑马朝圣,毕竟既舒服又快。朝圣者们还可以沿途瞻仰圣物,例如位于沙特尔的“圣母之纱”和位于莫列讷河谷的施洗者圣约翰的遗物。
朝圣者们历尽千辛万苦来到罗马朝圣可不只为去各大教堂参拜,他们还会像普通的游客一样参观古典时期的建筑。虽然他们历史知识匮乏到无法辨认马可·奥勒留的塑像,但是这完全不会减弱他们参观的兴致。除却所谓的三松雕像,他们必去参观罗慕路斯墓穴、恺撒宫遗址(那时的人们普遍相信圣彼得大教堂是在恺撒宫的遗址上修建的)和一堆烂石头。据说,那堆石头原先是圣彼得私藏的粮食,尼禄皇帝得知后想要偷走,粮食瞬间石化。那时的人们普遍认为罗马斗兽场是一座顶部建有大穹顶的神庙,用来供奉太阳。
教皇,尤其是改革派的教皇会想尽办法从朝圣者身上捞钱,哪怕是一个便士也不放过。教会雁过拔毛,朝圣者投宿的小旅馆也要收税。我们在第三章讲到哈德良陵墓附近有一处长柱廊,它主要用来给朝圣者晾衣服和歇脚,现在里面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铺子,教会当然不会放过这块税收肥肉。这些铺子不仅可以修鞋和拔牙,还售卖铺床的稻草、喂牲口的草料、念珠、瓶装圣油和祭灯。朝圣者们有往圣彼得大教堂的圣坛里扔硬币的习惯。久而久之,这些硬币成了教会的一大收入来源。其中一半的硬币都被收税员贪没了,改革派的教皇干脆开除收税员,把所有硬币收入囊中。
教皇甚至还能从死去的朝圣者身上抠出钱来。教会宣布对所有死在朝圣途中的朝圣者的财物享有所有权。长途跋涉已经让朝圣者筋疲力尽,再加上盛夏时节罗马城中肆虐的疟疾,致使许多朝圣者丧命,他们随身所带的财物也随即流到教会的口袋里。为了将使这部分收益最大化,改革派教皇利奥九世在公元1053年发布教皇训令:禁止罗马人私自藏匿患病的朝圣者和他们随身携带的财物,以及禁止罗马人劝说朝圣者离开罗马城。这条训令直接坐实了罗马人“贪婪腐化”的名声。有人曾说“罗马人”这个词在欧洲就是渎职滥权的代名词。针对罗马人作风的批评声在当时不绝于耳,例如杰弗里·马拉泰拉就曾对此提出尖锐的批评,他本人是罗伯特·圭斯卡德的传记作者。
你制定的律法罪恶滔天、漏洞百出。
贪婪和欲望在你体内野蛮生长。
万事皆交易,
你的土地上每天都上演着阳奉阴违、倒行逆施和买卖圣职的故事。
往昔的浩然正气已然烟消云散。
如今的你表里不一、两面三刀。
赤诚于你不过是表面文章。
唯利是图是你的座右铭。
借刀杀人是你的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