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蔷薇念珠(第3页)
——怎么能这样呢……为什么不找妈妈了?为什么!为什么!
陪着你在黑夜的街头徘徊,这是哥哥能做的全部。去年冬天,你穿着从乡下家中的衣柜里翻出的貂皮大衣,偶尔搭在胳膊上,漫无目的地游**在城市的黑暗地铁通道里。假如遇见身穿夏装的妈妈,你要给她穿上貂皮大衣。你拿着貂皮大衣穿梭在用报纸或方便面箱子当被子的露宿者之间,你的身影映在高楼大厦的大理石上面。仅此而已。你总是开着手机,现在已经没有人打电话说看见和妈妈相似的人了。有一天,你去妈妈失踪的地铁首尔站,意外看到了发呆的哥哥。你们兄妹俩坐在地铁站里,看着地铁来来往往,直到末班列车出发。哥哥说,原以为只要他坐在这里,妈妈就会拍拍他的肩膀,叫一声“亨哲”。现在,他已经不再抱有这样的希望了。他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在下班后不想回家的时候,就到这里来看看。某个休息日,你去找哥哥,看见他拿着高尔夫球杆下了车,你厉声嘶吼,混蛋!那天你闹得很厉害。如果连哥哥都接受了妈妈失踪的事实,那还有谁会去找妈妈啊?你夺过他的高尔夫球杆,扔在地上。每个人,都渐渐地变成了没有妈妈的儿子、女儿和没有妻子的丈夫。即使没有了妈妈,生活仍然在继续。有一天早晨,你又去了妈妈失踪的地方,结果再次遇上了哥哥。你从背后抱住了站在晨光中的哥哥。哥哥说,我们总觉得妈妈的一生只有痛苦和牺牲,也许这只是我们自己的想法。我们总觉得妈妈悲伤,也许只是出于我们的负疚感。我们这样想,其实是小看了妈妈,以为她的生命无足轻重。哥哥竟然想起了妈妈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些话。遇到开心事的时候,她就说,谢谢!太感谢了!妈妈用感激之情代替每个人都能体会到的琐碎的快乐。懂得感激的人,她的人生怎么会不幸呢?分开的时候,哥哥说很害怕,害怕即使妈妈回来也认不出自己了。你说,对于妈妈,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就是哥哥了。无论哥哥在哪里,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妈妈都能认出来。哥哥参军进驻训练所的时候,曾经邀请父母到训练所参观。妈妈蒸了打糕,顶在头上,带着你去找哥哥。几百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练跆拳道,妈妈一眼就从那些人中认出了哥哥。在你看来,那些人都一样。妈妈突然间笑逐颜开,指着哥哥对你说,你哥哥在那里!你和哥哥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谈论妈妈了,然而到了最后,你又提高嗓门质问哥哥,为什么不再寻找妈妈了?你对哥哥嚷嚷,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好像永远也找不到妈妈了似的。怎么找?究竟应该怎么找?哥哥喊着,解开了穿在西服里面的白衬衣的扣子。后来,哥哥当着你的面流下了眼泪。从那之后,他不再接你的电话了。
直到妈妈失踪以后,你才意识到妈妈的故事已经在你的灵魂深处扎根了。妈妈日复一日的生活,还有她说过的琐碎的话语。妈妈在身边的时候,你从来没有多想,有时甚至感觉她的话根本不必当真。现在,这一切都在你心里复活,掀起了狂澜。你忽然明白了,即使在战争之后,即使在能勉强糊口之后,妈妈的地位也从来没有改变。家人们久别重逢,陪着父亲围坐在饭桌旁谈论总统选举的时候,妈妈依然在做饭、洗碗、洗抹布。甚至连修理大门、房顶和廊台也是妈妈的事。她每天不停地重复这些琐事,家人都不帮忙,甚至连你也形成了习惯,觉得这些事情理所当然应该由妈妈去做。有时真像哥哥说的那样,你们以为妈妈的人生充满了失望。她这辈子从来都没有碰上过好时候,却总是努力留下最好的给你。在你孤独的时候,给你安慰的人也是妈妈。
市政府前的银杏树冒出了指甲大小的新芽,你蹲在通往三清洞的路边,伸开双臂抱着大树的树身。妈妈不在了,春天还是如约而来。大地解冻了,世界上所有的树木都恢复了生机。从前支撑你的信念,肯定能找到妈妈的信念渐渐瓦解。妈妈丢了,夏天还是会来,秋天还是会来,冬天也不例外,我应该也活在这中间。空****的废墟呈现在你眼前。一个失踪的女人,穿着蓝色的拖鞋,步履蹒跚。
你没有告诉家人,跟着要去罗马参加学术研讨会的他出发了。虽然是他提出要与你同行,但是没想到你真的会答应。当你说要和他一起上路的时候,他有点儿慌张,还是认真询问了因为你的同行而发生变化的事项。直到出发前一天,他还打电话问你,“没有变化吧?”乘上飞往罗马的飞机,你第一次想到,也许妈妈的梦想就是成为旅行家。尽管她常常满怀忧虑地对你说,不要再坐飞机了,然而当你从某个地方回来时,她总会详细打听你去过的地方。中国人穿什么样的衣服?印第欧人怎么背孩子?日本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妈妈的问题层出不穷。中国男人常常在夏天**上身,秘鲁的印第欧女人用网兜装着孩子夹在肋下,日本的食物太甜了。你的回答总是这样简单。如果妈妈继续追问,你就不耐烦了,“以后我再说给你听,妈妈!”后来,你们母女俩就再也没机会谈论这些了。因为你面前总是堆积着其他的事情。你靠着飞机座椅,深深地叹了口气。是妈妈劝你到遥远的地方生活,也是妈妈第一次把你送到了距离出生地最远的城市。你痛苦地想到这样的事实,当年的妈妈,送你进城后乘坐夜班火车回乡下的妈妈,她与现在的你同龄。一个女人,忘记了出生时的喜悦,忘记了童年和少女时代的梦想,赶在月经初潮时早早结婚,接连生了五个孩子。随着孩子们的成长,这个女人渐渐消失了。为了孩子,她无所畏惧,从不动摇。她的一生都在为家人牺牲,最后却失踪了。你拿自己和妈妈做比较。妈妈就是世界。如果换成是妈妈,她绝对不会像你现在这样为了躲避恐惧而逃跑。
整个罗马就是巨大的古迹。你听说过很多关于罗马的负面流言,铁路动不动就罢工,对乘客毫无歉意,光天化日之下拉住别人的手腕摘下手表,黑暗的街头龌龊不堪,到处都是涂鸦的痕迹和垃圾。你好像对这些都不在意。出租车司机漫天要价,有人拿走了你刚刚摘下来的太阳镜,你也只是静静地观看。尽管这样,前三天他参加学术研讨会的时候,你还是独自寻找罗马街头随处可见的废墟。古罗马集市废墟、罗马斗兽场、卡拉卡拉浴场、圣热内罗地下墓穴,你呆呆地站在大都市的辽阔废墟里。罗马是文明的象征,每个地方都保留着古老岁月的痕迹,然而你对这些视而不见。现在也是这样,你的视线转向排列在圆形广场里面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包围着的圣像。你的目光并没有在上面逗留。导游解释说,梵蒂冈既是世俗的国家,又是神灵的国度。虽然领土面积只有四十四公顷,却是独立国家,独立发行货币和邮票。你不想听导游的说明。你的双眼在人群里游走。只要看见有几个人,你的目光就在他们之间不安地闪烁,“我妈妈会不会也在其中呢?”你当然知道失踪的妈妈不可能出现在西方游客中间,但是你的目光仍然四处逡巡。曾在这里学了七年声乐的导游和你目光相遇。你有点儿尴尬,连忙抓住耳机戴在耳朵上。梵蒂冈是世界上最小的国家,每天都有大约三万人前来旅游。插上耳机,你听见了导游的声音。你轻轻咬着嘴唇内侧。妈妈的话就像曙光,掠过你的脑海。忘了是什么时候,妈妈问你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在哪儿,如果将来有机会去旅游,帮她带串蔷薇念珠回来。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国家。你猛地一惊,就是这里吗?梵蒂冈。
你戴着耳机,穿过躲避着阳光坐在大理石台阶上的人群,独自走进博物馆。蔷薇树做的念珠,博物馆的雄壮壁画和雕塑闪过你的眼前,接连不断。应该有出售纪念品的地方吧,也许在那里能买到蔷薇念珠。离开人群寻找蔷薇念珠的你,在西斯廷教堂停下了脚步。整整四年悬在高高的穹顶上作画吗?巨大的壁画和以前在书里看到的有些不同,单是尺寸就足以征服所有人了。完成这项工作以后,如果脑袋还不歪,那才奇怪呢。你站在《创世记》下面,创作者的痛苦和**潮水般涌向你的脸颊。你的猜测没有错,走出西斯廷教堂,你就看到了兼做书店的纪念品商店。身穿白衣的修女们站在柜台对面,有位修女与你四目相对。
——您是韩国人吗?
修女嘴里流出了韩国语。
——是的。
——我也来自韩国。您是我被派到这里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韩国人。我是四天前刚到这里的。
修女又笑了。
——有蔷薇念珠吗?
——蔷薇念珠?
——就是用蔷薇树做成的念珠。
——啊……
修女带着你来到柜台角落。
——您说的是这个吗?
你接过修女递来的念珠盒,打开了盖子。密封的念珠盒里洋溢着蔷薇的芬芳。妈妈知道这种气味吗?
——今天早晨神父祝福过了。
这就是妈妈曾经说过的蔷薇念珠吗?
——这种蔷薇念珠只有这个地方才能买得到吗?
——不是的,随处都能买到,只不过这里是梵蒂冈……这里的蔷薇念珠更有意义。
你怔怔地望着写在念珠盒子上的“十五欧元”。你把钱递给修女,你的手颤抖了。修女递过念珠盒,问你是不是用作礼物。礼物?还有机会送给妈妈吗?会有吗?你点了点头,修女从柜台里面拿出了印有圣母怜子像的白色袋子,放入念珠盒,再用不干胶封好。
你手里拿着蔷薇念珠,走向圣彼得教堂。站在门口,你向里张望。远处是雄伟的青铜华盖,圆形的天花板光芒闪闪。成群结队的天使飘在壁画的白云里。你迈步走向圣彼得教堂内部,遥望远处上漆的巨大光环。你想穿越中央大厅过去看个究竟,脚步却迟疑了。没等进去,你就被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住了。是什么呢?你穿过人群,朝着犹如磁铁般吸引你的东西走去。人们仿佛看见了什么,纷纷抬头,仔细观察,是圣母怜子像。圣母怀抱死去的儿子,被关在防弹玻璃之内。你被什么牵引着穿过人群,走到圣母怜子像前。圣母怀抱着刚刚咽气的儿子。望着她端庄典雅的仪态,你感觉自己僵住了。那真是大理石吗?死去的儿子仿佛还保持着体温。圣母把尸体放在膝盖上,低头俯视儿子,眼神中满是痛苦。死亡已经过去了,然而母子的身体依旧是那么鲜活,仿佛用手指轻戳就会颤抖。这个女人,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母亲,依然腾出膝盖,让儿子的尸体躺在上面。他们是那样生动,栩栩如生。你感觉有人在抚摸你的后背,连忙回头张望。妈妈似乎站在你的身后。你明白了,每当感觉有什么不对的时候,你就会想到妈妈,从来都是这样。想到妈妈,你就会纠正自己的想法,内心深处重新升腾起力量。即使在妈妈失踪以后,你也还是习惯性地想给她打电话。好几次你都想给妈妈打个电话,却又突然愣住了。你把蔷薇念珠放在圣母怜子像前,跪了下来。圣母放在儿子腋下的手仿佛动了动。怀抱着痛苦死去的儿子,圣母该有多么悲伤,只是你看不见罢了。回**在耳畔的声音全都停止了,天花板上的光芒也消失了。世界上最小的国家的教堂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你的嘴唇受伤了,柔嫩的内侧皮肤不停地渗出血滴。你咽下血滴,艰难地抬起头来,仰望圣母。你情不自禁地用手心去抚摸防弹玻璃。如果可以的话,你想帮圣母合上那双满含悲伤的眼睛。你感觉到了妈妈生动的气息,仿佛昨天同床而卧,今天早晨醒来在被窝里刚刚抱过妈妈。
那是冬天,你从外面回来,小手冻僵了。妈妈用她粗糙的双手捧住你的小手,拉着你走到厨房灶坑前。哎哟,手都冻成冰块了!妈妈抱着你,坐在灶坑前面,还是捧着你的双手,不停地搓来搓去,想让你的手快快变得温暖。那时候,你感觉到的就是这样的气息。
圣母的手指托住已经断气的儿子的腋窝,长长地伸了出来,仿佛在抚摸你的脸颊。圣母艰难地托起儿子满是钉痕的双臂。你跪在圣母面前,直到教堂里的游客全部离去。有一个瞬间,你猛地睁开眼睛。你目不转睛,紧紧盯着圣母充满悲伤的眼睛下面的嘴唇。圣母紧闭着嘴唇,带着不容侵犯的高贵。你发出了沉沉的叹息。圣母典雅的双唇超越了眼神的悲伤,抵达了悲天悯人的境界。你又看了看她死去的儿子。他的胳膊和腿静静地垂在母亲的膝盖上。尽管死了,但他依然享受着母亲的安慰。如果你说要去旅行,家人肯定以为你已经断了寻找妈妈的念头。你感觉自己没有能力打消他们的疑虑,于是没有告诉任何人你要去罗马的消息。难道你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看看圣母怜子像吗?也许在他说要去参加学术研讨会,问你要不要去意大利的瞬间,你下意识地想起了这尊怀抱儿子尸体、静静地沉浸于悲悯情怀的圣母像。站在这儿,你有个虔诚的心愿,那就是再次见到生活在远隔万水千山的亚洲大陆尽头的小小国度里的无名女人。不,也许不是。也许你知道,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也许你是想说,请不要忘记妈妈,请可怜可怜我的妈妈。你看见坐在透明玻璃那边的台座上面,伸开柔弱的双臂,拥抱创世以来人类的全部悲伤的圣母像,这时候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你失魂落魄地凝望着圣母的嘴唇,泪珠从你紧闭的眼睛潸潸滑落。你踉踉跄跄地倒退着离开了。信徒们列队走过你的身边,好像要做弥撒了。你走到教堂门口,茫然若失地俯视着长长的回廊和光芒四射的广场。这时,你终于说出了没能在圣母像前说的那句话:
拜托了,请保佑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