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坐困怀远驿(第2页)
为了表明制科考试的与众不同,朝廷定了个奇怪的规矩:“制科大考”第一名、第二名为虚设,考中第三名的称为“超等”,第四名为“一等”,第五名为“二等”。自从设立制科大考以来,以第三名“超等拔擢”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头年刚刚去世的参知政事吴育。
制科难考,难在三处:凡参加制科考试的人,首先必有进士出身;其次必是青年才俊;第三,必须由朝廷重臣举荐,最多只有五个名额。
制科考试成绩优异的官员立刻被天子另眼看待,官职品秩都有一步飞升。现在欧阳修想举荐苏轼参与制科考试,苏轼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忙起身对欧阳修再三致谢。
欧阳修是个仁厚热诚的君子,举荐苏轼只因为他的才华,并无私心,也不需苏轼感激,笑着摆手让他归座,又问:“你有个弟弟名叫苏子由吧?好像嘉祐二年一同中了进士,他现在如何了?”
苏轼忙说:“现授河南府渑池县主簿。”
欧阳修一听又是连连摇头:“可惜可惜!这也是个贤才,岂能大材小用?”略一沉吟对苏洵说道,“你这两位公子才干相当,既然子瞻受举荐参与制科之试,我看子由也可以入试。只是我一个人不能举荐两人……这样吧,我和知谏院杨畋大人是至交,你们把子由平时的文章整理一些交给杨大人看了,若能得他举荐,子由也可以参加制科大考。”
想不到欧阳修对苏家兄弟如此热心,不但举荐苏轼,又请朋友帮忙举荐苏辙,苏洵真不知怎么感谢这位大人才好了。
到这时欧阳修才缓缓地问苏洵:“去年吏部请先生赴京应‘舍人院试’,先生为什么没有上京应试?”
欧阳修的话里略带了两分不高兴的意思,因为这个“舍人院试”的机会其实是欧阳修帮着苏洵争取回来的,哪知苏洵不肯进京应考,欧阳修等于白忙一场。对这事苏洵心里有愧,忙说:“以我的资历能得到舍人院试的机会,实在是靠了大人提携,可在下已经五十三岁,身体又有病,实是没精力应付考试,怕考不中被人笑话,犹豫再三,还是斗胆请辞,请大人不要见怪。”
苏洵是个要面子的人,可惜仕途不顺,年龄也大了,不愿再受挫折。欧阳修出身贫寒,理解苏老泉心里的苦处,悄悄叹了口气:“先生才华盖世,不为国家效力实在可惜……”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大宋立国之时太祖钦定《开宝通礼》二百卷作为本朝典礼制度,至今百余年,《通礼》已经残损,而且遗漏较多,陛下命太常寺重新修订礼书。先生文采斐然,若能参与编纂礼书倒是一件好事,不知先生愿意试试吗?”
能为朝廷编纂礼书的必是大才高贤,不但显名天下,而且其大名也可与礼书一起传于后世。正如欧阳修所说,苏洵的文笔天下罕有,编纂礼书的工作交给他再合适不过。苏洵急忙道谢。
到欧阳修府上走了一遭,苏轼、苏辙得到一个天大的机遇,苏洵的前程也有了影子,真是大有收获。回来后就让苏辙赶紧把以前写的文章抄了几十篇送到知谏院杨畋府上去。
几天后,杨畋专请苏辙过府,对他的文章大加称赞,答应举荐苏辙参加制科会试。
至此,苏轼、苏辙两兄弟都得重臣举荐,即将参加八月的制科大考。然而此时才三月初,苏家寓居汴京,物价昂贵,手头拮据,这半年时间无论如何也撑不下来。
当此绝境,还是苏轼想了个主意:自己和弟弟虽然没做官,毕竟中了进士,又被举荐应制科试,以这样的身份大概有资格住在官府驿站里吧?就没跑到京郊十几五里外的怀远驿站打听。
听了苏家两兄弟的情况驿丞也觉得新鲜,因为有资格参与制科考试的学子都有官职在身,像苏学士这样穷得没地方住,要来住驿站的,还真没听说过。看在苏家兄弟都有功名在身,滞留汴京是为应考,也算个公事,就腾了两间房子给苏轼、苏辙两对夫妇居住,可苏老泉身上没有功名,驿站不收留,只好拿出最后几贯钱在镇上的大车店里租了个便宜铺位勉强安顿下来。
虽然在怀远驿找到个不要钱的住处,可从这时起,苏轼、苏辙两兄弟的生活也清苦到了极点。
住在驿站的官员居所饮食都按官级品秩安排,高官住上房,锦衾绣枕,有鱼有肉;五品以下四菜一汤;七品以下两菜一汤;就算九品官员伙食也有一菜一汤。可苏轼、苏辙都是未放缺的进士,连九品都不够,驿丞不知该拿什么规格待他,只好每餐端来一碗白饭、一碟腌萝卜给他们下饭。
正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此时的苏家兄弟早忘了自己是什么英杰才俊,只求制科大考之前不要露宿街头就知足了。白饭咸菜吃得津津有味,饭后把碗一推各自在灯下用功。可怜苏轼的夫人王弗此时已有几个月身孕,挺着大肚子陪丈夫苦熬,整日见不到一滴油水,还要收拾浆洗,伺候丈夫读书,苏轼一心全在书本上,对夫人的苦处竟视而不见。
这天王弗到院里提了半桶水回来,走到房门口,忽然眼前发黑,脚下一软坐在地上,水洒了一身,衣裙尽湿。苏轼在屋里听到响动,忙跑出来看,见了这个情景吓得魂飞魄散,忙把夫人扶到房里躺下,见夫人脸色苍白,虚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这才知道害怕,急忙请郎中来诊治,好在肚里的胎儿无事,郎中临走时对苏轼说:“夫人这是气血两虚,长此下去对肚里的孩子不好,还需认真调养。”
听了郎中的话苏轼如梦初醒,回到房里忙问夫人想吃什么?王弗知道丈夫的难处,本来不敢要什么吃食,可又一想,自己不吃,肚里的孩子要吃,有气无力地说:“有一碗鱼汤就好了。”
听了这话苏轼如获圣旨,急慌慌地跑出门去,到了集市才想起,把袋中钱掏出来一数,总共不过两百文。
离大考还有两个月,身上只剩了这么几个钱,父亲孤身一人住在小店,身体又不好,当然不能向父亲张口,弟弟那边情况和他一样,也不能去借……
这还是平生第一次,苏轼知道了锱铢必较的难处。手里攥着一小串制钱在市场上转了半天,什么也不敢买,最后只花二十五文钱买了一条三两重的鲫鱼,回到住处,却见夫人躺在**已经睡着了。
蜀中天府之国,物产丰富,所以蜀人以爱吃、会吃著称。且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就是不论男女都有一手不错的厨艺,至今此风依然。苏轼头脑聪明,手也巧,十来岁就能下厨。自从成亲以后,家事全被夫人一手包下,他就再也没进过厨房。现在遇到难处,由不得多想,提着那条鲫鱼进了驿站的伙房。
此时还不到用饭的时间,伙房里只有一个伙夫闲坐着,见苏轼进来也不理会。苏轼把鱼收拾了,一口锅也刷洗干净,想问伙夫讨些作料,一回头,那人却已走掉了。在厨房里找了一遍,好歹找到一坛猪油,半罐盐,一瓶酱油,一小块生姜,小半瓶黄酒,切剩下的半棵葱,还有不知什么人吃剩下的几瓣橘子扔在案上,另外就是每天吃的白菜萝卜。只得因陋就简,把收拾干净的鲫鱼身上抹些盐花,鱼肚里填上白菜叶子,半棵葱切成段,一起放在热油里煎到半熟,再把生姜切成片,连酱油黄酒一起倒进锅里煮,待汤汁收得差不多就盛出来,自己先尝了一筷子,觉得味道尚可,正要端出去,忽然看见案上的橘皮,心想这东西也算个调料,何不用上?就撕下一片橘皮用刀切成细丝撒在鱼身上,黄澄澄得甚是好看,这才端进夫人房里。
这时王弗早就醒了,睡了一觉,精神已经恢复,正觉得肚饿,见丈夫端着一盘鱼进来,也不多说,挟了就吃,只觉鲜香淳美,味道与众不同,越吃越喜欢,片刻功夫把一条鱼吃得干干净净,这才想起丈夫,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想不到书呆子还有这个手艺。”
见夫人吃得高兴,苏轼觉得比自己吃一顿山珍海味还要痛快,听夫人说笑,就把手一拱:“最近数月每日‘三白’,委屈夫人了,今天请来一位‘皇上’,总算解了馋,救了急。”
苏轼这话倒把夫人弄糊涂了:“什么三白,什么皇上?”
苏轼笑道:“咱们在驿站里每天只有一碗白饭,一碟白盐,一盘白萝卜,这是‘三白’。”又指着盘子里仅剩的一排鱼刺和炸得焦黄的鱼头说,“今天请了这位‘黄上’回来,才把肚里的馋虫治住了。”
想不到丈夫嘴里说出这么不着调的话,王弗忍不住笑了出来,只这一笑,一身辛劳满心愁苦顿时化为乌有。忍着笑横了丈夫一眼:“别瞎说,这都是犯忌的话……”
夫人情绪好转,苏轼打心眼儿里高兴,故意收起笑容,叹了口气:“哎呀可惜!你刚才怎么不说这话?咱们的三白饭天下百姓都在吃,并不稀奇,要再加上你那个白眼儿,凑成‘四白’,岂不是一段佳话?”
苏轼的胡言乱语把夫人逗得笑个不停。好半天才止住笑,乐极而愁,也不知怎么心里竟浮起一丝淡淡的伤感,看了苏轼一眼,幽幽问道:“不知十年后你还能如此待我吗?”
若在早先,苏轼这个糊涂人未必懂得夫人的心思。可人在苦处反而明白了许多道理,搂着夫人的肩膀在耳边低声说:“你我患难夫妻,相濡以沫,别说过十年,就算过三十年、四十年,我对你的心也还是一样。”
听了这些话王弗心中如沐春风,暖融融得好不舒坦,可不知为什么,嘴里还是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