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第2页)
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螳臂当车,哪怕只是徒劳挣扎。
用罢那顿食不知味的朝食——席间,父亲扈太公与那位意气风发、眉宇间带着几分骄矜之色的祝彪谈论着联合布防、交换人质(以示信任)等事宜,她只是垂眸静坐,偶尔附和一两句,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扈三娘寻了个“要去校场看看庄客操练”的由头,离开了气氛热烈的花厅。
她没有立刻去校场,而是径直转向了父亲扈太公日常处理庄务的书房。此刻扈太公还在陪客,书房里空无一人。
阳光从雕花木窗棂间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房内陈设典雅,书架上垒着不少线装书,墙上悬挂着一幅详细的独龙岗及周边地域图,旁边还挂着一柄装饰用的宝剑。
扈三娘的目光牢牢锁在那幅地图上。扈家庄、祝家庄、李家庄,三庄鼎立,互为犄角。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原著中梁山是如何利用三庄之间的矛盾,分化瓦解,最终逐个击破的。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她在书房里踱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知道信息差就是最大的优势。她或许无法改变梁山即将来袭的大势,但她可以在细节上着手,尽可能地增加扈家庄的生存筹码。
约莫一炷香后,估摸着父亲该回来了,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和表情,静立在书房中央。
果然,不多时,扈太公便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走了进来,见到她,略显诧异:“三娘?你怎在此处?未曾去校场么?”
“爹爹,”扈三娘敛衽一礼,姿态恭谨,目光却沉静地迎向父亲,“女儿方才去校场看了一圈,庄客们操练还算勤勉。只是……”
她刻意顿了顿,引着扈太公的视线也投向墙上的地图,才继续用那种努力模仿的、符合年龄的、带着些许“忧心”的语气说道:“女儿近日习读兵书,如《孙子》、《吴子》,偶有所得。我扈家庄虽墙高壕深,庄客勇健,然兵法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那梁山泊如今声势日盛,宋江、吴用等人又颇通韬略,绝非寻常流寇可比。若其真个倾力来犯,仅凭三庄联盟,女儿恐仍有疏漏。”
扈太公年近五旬,面容儒雅,向来以读书人自居,见女儿忽然谈起兵法,虽觉意外,但也颇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抚须笑道:“哦?我儿如今也知操心这些军旅之事了?好,好。说说看,你有何见解?”
“女儿以为,庄墙防御固是根本,然庄外亦不可不防。”扈三娘伸手指向地图上庄外那片茂密的林地,“譬如这片林子,紧邻庄墙,若贼寇潜行其中,借以掩护,猝然发难,恐令我庄墙守军措手不及。当遣得力人手,于林中隐秘处多设陷坑、绊马索、铁蒺藜等物,并安排暗哨,日夜监视。”
她又指向标注着粮仓、水井的位置:“此处,乃我庄命脉所在,更需加派绝对忠诚可靠之心腹,日夜轮班巡守,人数需增,班次需密,出入需严加盘查,谨防奸细混入,投毒或纵火。”
她条理清晰,所言虽非什么惊天之策,却句句切中防守要害,都是原著中梁山可能利用或者确实利用了薄弱环节。
扈太公听着,笑容渐渐收敛,脸上多了几分郑重。他沉吟片刻,道:“我儿所虑,不无道理。只是……那梁山泊距此尚有数百里之遥,宋江等辈虽有些声势,也未必就敢来撩拨我独龙岗三庄联盟。况且,增设防御,耗费钱粮人力不菲,庄中几位族老恐怕……”
又是这套说辞!轻视、侥幸、以及内部可能的阻力!
扈三娘心中焦急,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强压着情绪,坚持道:“爹爹,有备方能无患。钱粮人力耗费,总比庄破家亡要好。女儿愿从自己的月例份例中节省出一部分,以作增设防御之用。还请爹爹三思!”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决绝,让扈太公不由得一怔,重新打量了几眼这个似乎一夜间成熟了许多的女儿。他最终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罢了,你的心意,为父知晓了。此事……容我细细思量,与几位族老商议后再定。”
这基本就是推脱之词了。扈三娘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想要凭借几句话就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难如登天。
“女儿明白了。”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深的无力与失望,行了一礼,“女儿告退。”
从书房出来,那股郁结之气几乎堵得她喘不过气。她需要空间,需要冷静。
信步走上高高的庄墙,冰冷的青砖传递着亘古的凉意。她扶着垛口,极力向远方眺望。初升的朝阳已然跃出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慷慨地洒满大地,给田野、林木、远处的村庄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充满生机的光晕。庄户们早已开始一天的劳作,田埂上有农人扛着锄头行走,溪边有妇人捶洗衣物,院子里有垂髫小儿追逐打闹,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交织成一派宁静祥和的田园画卷。
这是她的家。
虽然在《水浒传》中,扈家庄只是“三打祝家庄”这个故事里一个几乎被一笔带过的背景板,是主角们建功立业的垫脚石。但此刻,站在这里,她能感受到脚下庄墙的坚实,能闻到空气中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能看到那些忙碌的、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面孔……他们都不是书页上那些冰冷的、可以随意抹去的符号。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父母子女,有喜怒哀乐,有着对明日最朴素的期盼。
而她,知道他们大多数人即将到来的、血腥的结局。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无力感,混合着一种更为强烈的、源自灵魂本能的保护欲,在她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激荡。她恨!恨这该死的、早已被书写好的命运!恨那本决定了无数人生死的书!更恨那个将她无情抛入此等绝境的、无形无质的存在!
风,不知何时变得急促起来,带着北地深秋的凛冽,呼啸着卷过庄墙,吹得她鹅黄色的裙裾与碧色的比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身形,猎猎作响,仿佛随时欲乘风而去。几缕未被玉簪绾住的青丝挣脱束缚,在她眼前、颊边狂乱地飞舞,带来丝丝缕缕的痒意。
她闭上眼,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凉意和草木清香的空气,努力感受着这具年轻身体里蕴含的、远超她前世的那份力量。那双被誉为“玉手纤纤”的手,再次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握成了拳,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在朝阳下闪烁着玉石般冷硬的光泽。
既然来了,既然无处可逃,那就只能面对。
就算历史的车轮沉重无比,难以阻挡,她也要拼尽这“一丈青”的全部力气,用自己的方式,去试一试这命运的锋芒!去争一争那看似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
她不爱王英,女英雄不该配个矮挫丑,这信念,从未如此刻般坚定。
她要在这看似注定的死局绝境中,为自己,也为身后这片土地上这些鲜活的生命,杀出一条血路!
只是此刻的扈三娘,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与已知命运抗争的决绝与悲壮中,尚且不知,那既定的命运轨迹之外,一场属于她的、截然不同的、交织着刀光剑影与似水柔情的邂逅,正在遥远的北方,悄然酝酿。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她紧了紧衣襟,睁开眼,眸中最后一丝迷茫与脆弱被尽数压下,只余下冰雪般的冷静与磐石般的坚定。转身,步下庄墙,向着校场的方向走去。步履沉稳,踏在古老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
路,还很长。而她的战斗,从这一刻,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