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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听听。”

哪怕已经在议会里待了五年,这种“全体目光向我看齐让我宣布个事儿”的架势,这位年轻的议员也是第一次遇上。

即便在开口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比如“不会有人愿意听我说话”,再比如“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可能也不是很对”,但当真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话语、止住了手中的动作,全神贯注地望向她、等待她、倾听她的时候,她却陡然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恐惧:

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为什么满腔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头,我竟然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正在她头脑一片空白,两腿战战,背后的冷汗都在慢慢浸透衣服的时候,施莺莺倾过身去,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对还在惶恐不安的女子来说,简直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她立刻便冷静了下来,所有的思绪与言语,也都回到了这具刚刚仿佛还空洞得可以立时土崩瓦解的躯壳里,促使着她终于得以语气平静地,说出自己一直在权衡的事情:

“我在被选为议员之前,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我太了解普通人了。”

“如果不是生死攸关、避无可避的大事砸在我们面前,那么不管权力机构有怎样的变化,都和我们无关;而最高领袖饱受整颗新蓝星的喜爱,也正是因为她将这些人,从被愚弄、被操控、未来还很有可能被毁灭的困局里,拯救了出来。”

“受眼界和信息限制,我们对‘财政赤字’没有什么真实感受,我们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换而言之,如果这条政令真的被推行下去,那么大家最先感受到的,不是‘财政吃紧’也不是‘医疗效率能够提高’,而是‘最高领袖出尔反尔’。”

“到那时,领袖,你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大众的怀疑和恐慌,更有可能是如海啸般铺天盖地袭来的憎恨。”

此言一出,整个会议室内有那么一瞬,已经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随后,更大的议论声便爆发了出来,哪怕是数年前还处在“感情淡薄”状态下的人,也能听得出,这些话语的语气有多难以置信:

“凭什么?不是,这是什么道理啊?”

“最高领袖可救了我们所有人!就因为她宣布了一条有问题的法令,所有的救命之恩就都要一笔勾销,甚至转为憎恨了吗?”

“谁给这些人的这么大的脸?真是岂有此理,忘恩负义!”

在一片喧嚷声中,唯有开启这个话题的第四十二区议员,和正在成为话题中心的施莺莺本人,面容平静,后者更是半点意外的神色也无,只叹息了一声:

“我明白了,是这样的。”

“因为我救了所有人的命,所以在他们的眼里,我便是完美的人;而一个完美的人,是不会背离自己的道路,更不会走岔路的。”

“所以,当我做出这样一个称得上‘出尔反尔’的决定的时候,他们有多恐慌,投射到我身上的感情,就会相应地有多少愤怒,因为在他们看来,我辜负了他们的期待,我竟然胆敢是一个不完美的人。”

“他们自觉信仰被辜负了,自觉付出的爱戴变得不值当了。于是,之前所有的敬仰,眼下都可以被反过来,作为‘道德愤怒’的标准施加回我的身上。”

黑发蓝眼、双眸含笑的女子伸出手去,与年轻的议员用力交握双手,然而蕴藏在她话语里的分量,却比这个简单的动作,要重上一千倍、一万倍:

“——但这很好,这很好啊,我亲爱的同志!”

“你能想到这一层,就说明,我们的医疗援助,已经取得了相当可观的进展,看哪,你都已经能够十分顺畅地从‘感情’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了!”

身在局中的人,是很难真正感受到大局的变化的;同理可证,当一个人正在缓慢而持续地发生着变化的时候,哪怕她已经和五年前判若两人了,但如果没有旁人指出这一点,那么,就连她自己都很难察觉这一点。

施莺莺这番话,简直就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年轻的议员怔怔低下头去,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正在与自己交握双手的最高领袖,喃喃道:

“……天哪,我竟然……也可以这样,像个正常人一样思考了。”

她恍惚间想起,十余年前,当她还在四十二区的普通学校里求学时,曾跟着老师学过,那些在她看来,一辈子都用不上的东西。

她那时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漫不经心地念着诸如“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回首时今来古往,伤心处物是人非”这样诗句的时候,也曾茫然而痛苦地想过,我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我精神力不够,没有办法做机甲师;将来就算能去做文职,终我一生,也没有办法到达那些光辉灿烂的人所在的高度,更不可能过得像他们一样好。那么,我还为什么要学习呢,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奋斗呢?我这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人生,难不成还能因为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变得略微精彩一点吗?

哪怕那时,她还深受主脑带来的“感情淡薄”的影响,也能在心中隐约感受到某种令人格外不适的东西。她从书上习得的知识告诉她,这叫嫉妒,除此之外,却在不能有更多的感受了。

——五年,仅仅是五年的时间,天翻地覆,万象更新。

她代表着四十二区的利益与人民,与全新蓝星上同样手握大权的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共商国是,以决定整颗星球未来的走向与亿万人的命运。

她与力挽狂澜、名重天下的最高领袖握过手、说过话,最高领袖还笑意盈盈地夸奖她、鼓励她。她身上的沉疴眼下已尽数祛除,再也不复“感情淡薄”的状态,于是在这一刻,她得以明晓,什么是苦尽甘来,什么是备受激励,什么是踌躇满志,什么是恍如隔世。

方才还能冷静地为众议员,条分缕析“论推行生命修复舱必然会对最高领袖造成负面影响”的年轻人,就这样维持着与施莺莺双手交握的姿态,怔忪、欣慰又恍惚地落下泪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泣。

或许是因为,在这五年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医院打卡治疗,如此漫长而单调的重复疗程,足以让她变得对所谓的完全康复不抱任何指望。也或许是因为,她恢复得太好了,也没吃什么苦头,就这样如春雨润物细无声般,从“感情淡薄”的状态变回了正常人,总让人觉得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如果从宏大叙事的角度来看,她会明白,自己的康复为一个时代的终结吹响了号角,也代表着“缓慢修复”这条路的未来一片曙光;但如果仅仅从个人的角度去看,她只觉得,能像今天这样,坐在科研所里,与议员们和最高领袖一同议事,真的太好了。

施莺莺见她在突然反应了过来自己已然康复这一变化后,一时半会都没有办法冷静下来说话,便缓声安抚道:

“你的身上能够出现这样的变化,就说明,我们之前定下的研究方向没有出错,这条路是走得通的。我们只要持之以恒地走下去,就一定能够解决以前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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