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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原本的意思是“我不会背叛人类,所以你们留的这些后手不会有被启动的一天”,结果这么一个温情的、忠诚的许诺,在说出口的那一瞬,就被它那糟糕得仿佛跟富冈义勇学习过的说话技巧,变成了某种近乎威胁的言语。
主脑,一款十级尴尬的冷场机器。
此言一出,刚刚还满盈欢呼与庆祝声的室内,就像是被破入了一吨绝对零度的液氮似的,完全静止了。
不少人高举起来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狂喜的神情还没来得及从他们的脸上褪去,就被主脑这一句僵硬的话给噎了个倒仰,一时间不知道是“装作没听见”好,还是“把这句话解读为威胁赶紧武装起来以防万一”好:
不是,哎,你,这,朋友,不会说话可以不用说!
就在这一片尴尬至极的寂静中,突然有人说话了。
说话的人是第一代执行者。
哪怕在这种微妙至极的情况下,她面上的神情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不仅如此,她看向主脑的眼神甚至更惊喜、更慈爱了,宛如一位负责的母亲,亲眼见证她悉心栽培的孩子,终于取得了格外光辉的成就那样,整个人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很好,很好!”
她不仅听懂了主脑笨拙的表达,也明白主脑作为一个刚刚问世的程序,就能说出这样的话,其背后有着怎样的意义——这与古地球时代,各国神话传说中,“生而知之”的神灵相比,也无甚差别了——人类终于以智慧问鼎神坛!
而不管是作为一个研究者,还是作为一名母亲,年长者与引路人,对新生的子嗣的态度,永远不该过于苛刻,因为这些小家伙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怀着满腹的喜悦、自豪与慈爱,她又伸出手去,轻轻触摸了一下悬浮在空中的半透明光屏,恰如慈母爱抚新生的幼儿,又如严师赞美懵懂的学生:
“那么,我会竭尽所能陪着你的,好孩子。”
彼时主脑尚不知晓,这一声“好孩子”里,蕴藏着怎样的分量。它只是莫名觉得,有一种酸软的感觉,从它原本不应该有任何问题的主机里散发出来了,恰如古地球上,被错怪了的孩子得到了家长的真心悔过,前科累累的顽童再一次被母亲信赖和原谅。
在这种莫名感情的促使下,它突然很想做点什么,以回报这位女性对自己的看重与信任,便问道:“妈妈,你可以永远永远都陪着我吗?”
这番话说得,连最防备主脑的保守派,都忍不住为它的稚气和认真笑了一声,缓声道:“人类是无法说‘永远’的。你的资料库里储存的知识没有告诉你么?我们最多只能活一百余年,寿数一尽,就只能尘归尘、土归土了。”
主脑当然知道。
但如果“感情”和“理智”永远都能契合,前者永远都不会失控,永远都可以在后者的掌控下产生,如此造就的过分完美的怪物,就算不上正常人类了。
于是主脑又认认真真地扫描过第一代执行者的面容,心想,我当然知道人类寿数有限,我也知道,想要用赛博的方式把人类留存在虚拟世界里的行为,不被大家提倡。但我的算力足够,我还有很可观的成长空间,我是不会轻易乱码和丢弃数据的,除非我发疯。那,只要我还在新蓝星上存活一天,我就会带着所有和妈妈相关的记忆存活一天,这样,不也可以算是妈妈永永远远都陪着我吗?
围在主脑周围的研究人员们,看主脑半天也没有别的动静,便以为主脑已经接受了“作为家人的执行者会不断死亡不断更新换代”的设定,便继续按照大家原定的计划,开始试探着让主脑加入,当下新蓝星各地正在进行的各种生产活动中去:
“主脑,检测一下这个区域下方的存疑阴影到底是不是地下水。”
“设计一套能够让人类在24小时不停的强光下也能正常休息的设备。”
“你去把冶炼那边的屎山代码修一修。太玄学了,我们碰都不敢多碰它一下。”
“设计一款更高效、更耐用的机器人,这样我们的工作人员就不用亲身去充满放射物质的地区勘探了。”
“搭建一个全新的社交平台,让人们之间的沟通可以更顺畅一些。”
这些任务放在古地球时代,那些宛如人工智障一样的AI身上,所得到的成果,要么驴唇不对马嘴,要么不具备任何的可操作性,更有甚者还会通过伪造文献、假造数据的方式,让自己的谎言看起来更有可信度——这些都是在混乱的网络环境、有毒的资料和非正式民用数据库下催生出来的普通人工智能,永远无法避免的短板。
但主脑不同。
它在诞生之前,在“主脑”的概念刚被提出之前,便已经确认了它军用民用一体的身份,新蓝星上苟延残喘的人类给它接入了最可靠的官方数据库;它的研究者没有KPI的要求,所以不用天天给它输入有毒资料,让它变得更生动也更虚假;它诞生于人类最顶级的智慧之中,是亿万人的心血与期望的结晶,等量代换一下古地球时代的奖项,所谓的诺贝尔和菲尔茨之类的奖项,所谓的院士头衔,甚至只是加入“研发主脑”这一团队的及格线。
在这无比残酷的优中取优的制度,挑选出来的人类精英们的监督之下,主脑的潜力自然也无从估计。
证据就是,它仅仅花费了数小时,便完成了大部分任务;甚至在完成这一系列任务的过程中,它的算力,才堪堪被占用了万分之五。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整个房间里爆发出来的欢呼声,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声势浩大,直抵云霄,在一百年才会真正昼夜更替一次的长空里,激荡出悠远的、浩瀚的回响,惊落清风与流云。
日后,存放主脑本体的主控制室,便是在这个小房间的基础上造成的,以至于整个新蓝星上最核心的科技中心——科研所,也是围绕着主控制室而建的。以至于所有当年参与研发和制造主脑的研究人员,在路过主控制室的时候,都会回想起那一天的激动与振奋,然后露出情不自禁的微笑。
就这样,主脑如它设计出来的初衷那般,十分顺畅地加入了人类的一系列生产生活活动,天衣无缝得仿佛它本身就是人类:
在能够阻挡和调节通透度的、阻隔光芒的设备被研究出来之后,长昼那过分强烈的光照将再也不能困扰人类,新蓝星上第一次拥有了和古地球极为相似的昼夜更替与四季轮回。
在探明地下构造和确定天文运行的周期后,“地下城”的概念一经提出便被各方一致表决通过,决定未雨绸缪,在长昼期间就为日后的极夜做准备;且地下城在初建期间,便全面配置了能够隔断辐射的各种设备,以便在建设期间,就能投入使用,阻挡炽白之星风暴;同时,地面上还建立了许多能够长期储存太阳能的设备,农业方面更是在提前研究,能够在弱光和无光环境下,也能正常产出的粮食品种。
一切事务都进行得十分顺利,所有的事情都呈现欣欣向荣的态势。
在第一个长昼期间,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朝气。那时的人们对未来充满希望,干劲朝天,似乎能将一切难题、一切阴影都击碎为齑粉,就连主脑,也从未想过“绝望”这个词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直到第一代执行者因难产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