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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莺莺又转向捏着衣角,战战兢兢坐在自己身边的少女,低声问了几句,在得到了她的轻轻点头,示意“可以说”后,她才继续对老师解释道:
“在之前跟她交流的过程中我得知,她结婚的时候只有十五岁,但她的丈夫在跟她结婚后,为了防止她逃跑,曾经把她关起来了长达一年之久,就连考试都申请了延后执行。”
“在被关押起来的过程中,她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出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所以她这些年来才始终没能反应过来‘可以离婚’……这种情况,应该在规则的保护范畴内吧?因为她的丈夫的确阻碍了她接受教育。”
开车的女子默不作声地听施莺莺说完后,颔首称赞道:
“你的想法很好。但你只从‘教育’的领域弄清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没有从‘婚姻’的角度去弄清更多的规则。”
施莺莺怔了怔,因为她还真没想到这点:
人类是无法做出自己认知范围之外的事情的。就好像没生过孩子的人,就永远体会不到生产时的痛苦有多么可怕,生产后留下来的那些磨人的后遗症有多么让人精疲力竭。
她没有结过婚,又在以考试判定生死的世界里生活了多年,思维模式已经险些被固定下来了,于是她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只能从“教育”的角度出发,而没能想到,“婚姻”和“教育”的法律体系,有可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
施莺莺只是没想到而已,不是真的傻。在被提示了之后,她立刻开始疯狂翻阅本世界与离婚相关的正式记载,连带着她身边的少女也一并参与进来,试图自救。
正在二人竭尽所能查阅一切她们能查得到的电子资料和档案的时候,路口的信号灯由红转绿了。
车辆再次启动,一路向着已经能隐隐看见轮廓了的民政局行去。从她们身边驶过的车辆带着发燥的轰鸣声一路疾驰,所有的噪音却都被升起的车窗拦在了外面,留给此地一片难能可贵的静谧。
黑发女子偏转了目光,从后视镜里看向坐在后座上的两个紧皱眉头翻书的少女。她的眼角已经有了些许细纹,又摘下了让她看起来格外严肃的眼镜,因此在看向这两人的时候,她的神情便慈祥得宛如在教导自家晚辈:
“别翻了,我直接告诉你吧,相应规定在《婚姻登记条例》里,叫‘离婚冷静期’。”
“自相应机关收到离婚申请的三十日内,任何一方不愿意离婚的,都可以撤回申请;三十日后,如当事人未能亲自到场再度申请,则视作撤回离婚申请,不可接触婚姻关系。”
此言一出,原本以为自己有救了的少女直接瘫在了后座上,绝望道:“……那他肯定不会同意的。他现在全靠从我这里抢走的道具续命,要是我死了,他去哪里能再找到一个能被他压榨的人?”
她无力地将脸埋在掌心,晶莹的泪水从指缝中不断渗出,一点点洇入她的衣角,在上面留下了暗色的水痕:
“这个鬼东西是谁想出来的?那要是有人像我一样,一直被压榨到死,吃着我们血肉过得舒舒服服的人肯定不会想离婚,他们肯定会撤回申请,让离婚无效……所以为什么会有这么荒谬的规定?我要怎么办?”
在她绝望的控诉声中,车子停下了。苍白瘦弱的少女透过满眼的泪水向外看去,却发现朦朦胧胧出现在她视野里的,并不是民政局,而是在民政局旁边的法院。
与此同时,这位明明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老师开口了,温和道:
“但‘离婚冷静期’不适用于你的情况。”
她偏头,向法院大门的方向点了点,继续道:
“离婚冷静期只适用于夫妻双方自愿的离婚,但你的丈夫在婚姻存续期间对你施加暴力行为,这属于‘家暴’,对此情况,你可以向法院提起诉讼,诉讼离婚没有‘冷静期’的规定,即刻受理,三日之内就能出结果。”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被施莺莺点醒“你其实可以离婚”后,这位少女在短短半日内,经历了数次从绝望到充满希望,再到绝望,再到充满希望的过程,再加上她身负重伤,已然身心交瘁,疲惫不堪,大脑都一片空白了,甚至就连呼吸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是在靠着生存的本能下意识进行。
可在得到了这个好消息后,她虚弱的身体里立时涌现出了无穷的力气,甚至都不用施莺莺在旁边帮一把,她就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冲出后座,几乎将一生的勇气都凝聚在今日的反抗里了。
施莺莺和她的姓名不详的老师对视一眼,随即赶紧上前,将险些一个踉跄跪倒在台阶前的少女扶起,半搀半扶地带着她前往立案庭。
在这个世界的规则影响下,除去和考试相关的教育机构之外,在其余的一切机构里工作的,都是机器,主打的就是一个简洁高效。
这其实不算什么,但如果连人际交往的环节,都是由机器扮演的,那就有点吓人了。
这不,她们刚来到立案庭,便有一台专门负责该项事务的机器接待了三人。正在她们填写表格、提交身份资料,进行立案相关事项的时候,又有一台机器从她们身边路过,从闪耀着银色金属光泽的喇叭里传来一道机械音,冰冷、僵硬而毫无人情——但正因如此,在它试图模拟人类的交谈方式的时候,便格外荒诞可怖了:
“这是您家的孩子吗?看起来和您都好像呢。”
换做以往,这道声音只会在考前播报和考试结束公布分数的时候出现。对即将用考试定生死的人们来说,前者就是开庭通知,后者更是与死亡通知书无异。但眼下,这道声音竟然在试图和她们拉家常,便在恐怖之外更添一份荒谬:
“您可真幸福啊,有这么乖巧可爱的两个孩子。”
如果忽略正在发出这道声音的,是一台死气沉沉的机器这点之外,其实这一幕都可以称得上温馨了:
工作人员尽职尽责地办理业务,一旁还有人负责安抚前来立案的人员的情绪,没有人对前来立案人员的情况报以鄙视和为难,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完全不像是在这种处理诉讼和纷争的机关里应有的景象。
可正是在这和平得近乎虚假的氛围里,施莺莺刹那间心有所感,转过头去望向她的老师,便和那双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深蓝色的眼眸对上了。
那是何等浩瀚的感情,是何等沉重的痛苦与喜悦……即便她一言未发,然而积淀在她眼神中的情绪的分量,却并未因此减弱半分,如海潮般呼啸着汹涌而来,却又在靠近施莺莺的那一瞬,尽数退却了。
如果施莺莺她保有进入历练场之前的记忆,她便能知晓这是一位母亲在面对久别重逢的女儿时,因种种原因不能将身份与感情表露出口,便只能将所有的思念、担忧、痛苦、期盼与祝福尽数寄托其中的眼神。
可所有历练者的记忆均已被模糊,施莺莺也不能例外。相见不相识,相望不相认,还有比这更痛苦、更遗憾的事情吗?
于是到最后,施莺莺也只能依稀联想到,这位老师在数天前的“诗词鉴赏课”上,对着只有她坐在正中央的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在泼天洒下的灿烂阳光下,声情并茂分析过的一首古诗: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