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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朝的紫禁城,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显得更为肃穆、压抑。新帝勤政,却也多疑,力求革除弊政,重振朝纲,然而积重难返,国事日渐艰难。关外,后金铁蹄屡屡叩关;关内,流寇烽火渐成燎原之势。朝廷之上,党争初露端倪,新旧势力相互倾轧,皇帝在励精图治与猜忌臣工之间艰难摇摆。

在这风雨飘摇的朝局中,沈从砚的权势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不仅是北镇抚司指挥使,更因在清算阉党中的功绩和对新帝的忠诚,被授予协理京营戎政、兼管部分机要情报之职,俨然成为新朝最具实权的武臣之一。

他的府邸依旧冷清,除了必要的公务往来,他几乎不与人结交。昔日吕芳那座奢华的府邸已被抄没,他并未入住,仍住在自己那处规制严谨、缺乏人气的旧宅。书房里灯火常明至深夜,案头堆积着来自各地关于军情、民变、官员动向的密报。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冷酷。处理政务时雷厉风行,手段狠辣,对任何可能威胁朝廷稳定的苗头,都予以无情打击。无论是贪腐官员,还是妄议朝政的士子,抑或是那些在动荡中试图浑水摸鱼的宵小,一旦证据确凿,便立刻动用锦衣卫的权势,将其投入诏狱。朝野上下,对其畏之如虎,“沈阎王”之名,可止小儿夜啼。

他仿佛真的变成了一把没有个人情感、只为帝国秩序服务的冰冷武器。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个深夜,当他独处之时,那无尽的孤独便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吞噬。书房角落的那个炭盆,偶尔会让他想起地窖中为她取暖的夜晚;案头那方冰冷的砚台,会让他恍惚看到她在灯下摹写父亲字帖的侧影;甚至窗外呼啸的风声,也像是那日枯井巷中,她为他挡箭时,弩箭破空的锐响。

陆刚死了,赵叔死了,许多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都死了。。。如今,连那个唯一曾让他冰封的心湖泛起涟漪的女子,也早已远在江南,与他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无法逾越的过往。

他拥有了无上的权力,站在了帝国的权力之巅。

却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一夜,窗外北风呼啸,卷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窗棂。沈砚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陕西流寇势大的紧急军报,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寒意瞬间涌入。

他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那个方向,是扬州。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温婉的水乡,她或许正安然入睡,枕着江南的烟雨,远离这一切的纷扰与血腥。

而他,却必须守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心,守着这片日渐倾颓的江山,守着这满手的罪孽与孤独,直至生命的尽头。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其小巧、看似普通的锦囊。里面没有信件,没有信物,只有几片早已干枯破碎、几乎看不出原样的茉莉花瓣。是那日宫宴,从她鬓边拂落,被他下意识收起,一直藏到如今的。

他握着那早已失去香气、一触即碎的枯瓣,望着窗外崇祯年间无尽的烽火与飘摇的山河,久久伫立。

他守着天下,却守不住一个名字。

崇祯二年,冬。

关外的烽烟与关内的流寇,如同两头贪婪的巨兽,不断蚕食着这个庞大帝国早已千疮百孔的肌体。京城的气氛,比往年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凝重。朝会上,关于粮饷、关于边患、关于剿抚的争论无止无休,龙椅上的年轻皇帝眉头紧锁,眼底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焦灼。

北镇抚司的值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沈从砚伏案疾书,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公文。一份是来自辽东的求援急报,一份是关于陕西北部饥民聚众为乱的密函,还有弹劾某位督抚剿寇不力的奏章。。。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也压在这个王朝的脉搏上。

窗外,天色阴沉,又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沫。

一名亲信校尉悄无声息地走入,恭敬地呈上一个没有任何署名、只在角落绘有一支小小墨梅的信封。这是来自江南、通过隐秘渠道送达的消息。

沈从砚的心,几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他挥手屏退了校尉,独自在跳动的烛火下,拆开了那封信。

里面没有信笺。

只有一朵被仔细压制成标本、却依旧能看出昔日形态的,干枯的茉莉花。

花瓣完全失去了水分,呈现出一种陈旧的、近乎透明的黄褐色,薄如蝉翼,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但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信纸上,带着跨越千山万水的风尘,带着江南水汽氤氲过的痕迹,也带着那段被他们共同埋葬的、短暂而炽烈的过往。

没有只言片语。

这无声的问候,胜过万语千言。

沈从砚怔住了。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干枯花瓣的瞬间,猛地停住,微微颤抖起来。他仿佛能看到,在扬州某个清幽的小院里,她如何在某个午后,从珍藏的小包里取出这朵花,如何仔细地将它夹入书页,又如何最终,将它寄给了北方的他。

是告别?是问候?还是。。。仅仅告诉他,她一切安好?

他不知道。

他只是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那朵花,冰冷的眸子里,翻涌着无人得见的、深沉如海的波澜。那波澜里,有痛楚,有怀念,有释然,也有无尽的悲凉。

最终,他没有去碰那朵花,只是轻轻地将信纸重新折好,连同那朵干枯的茉莉,一起小心翼翼地、极其郑重地,放入了怀中,贴胸收藏。

那里,靠近心脏的位置。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随着这口气深深压入心底,重新拿起了笔,蘸饱了朱墨。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桌上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紧急公文,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甚至比平时更加坚定。他俯下身,继续批阅,一字一句,决定着许多人的生死,也维系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最后的一丝秩序。

窗外,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紫禁城的朱墙碧瓦,覆盖了京城的街衢巷陌,也覆盖了那段淹没在历史洪流中、不为人知的爱情与牺牲。

他守护的这片山河,终究没能留住那一朵茉莉的清香。

而这,便是血色丹心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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