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登州港(第1页)
皇祐六年正月初一,登州港却不见爆竹,却闻千面鲸皮鼓震天动地。昨夜一场大雪刚停,朝阳自东海升起,照得莱州湾万顷碎冰如铺银屑。港口之内,樯桅林立,帆索如蛛网;远望去,黑压压的船头排开十里,像一条蛰伏的巨龙正要苏醒。最前一艘旗舰,名“海鳅号”,船长西十丈,五桅七帆,帆面以松江棉布为骨,外浸鲸油,色呈深黛,上绣日月龙旗,旗角猎猎,竟把雪尘卷成漩涡。
章衡立于艉楼,身披玄狐大氅,腰间尚悬宋仁宗亲赐的“龙图玉斧”。斧长七寸,玉色温润,斧背镌御笔小篆:“万里鲸波,一斧开之”。此刻,他把玉斧横置栏杆,权当镇纸,俯看甲板——
甲板上,三百名水师军卒赤膊露臂,只穿一件油布坎肩,正把最后一桶火井硝渣推入底舱;另有二百名厢军,抬着二十尊“飞天炮”子炮,炮身涂黑漆,炮耳铸小飞天女,人人呵气成霜,却无人敢怠。船头,登州水师统领杨文广按剑而立,铠甲上凝着冰珠;副将阮小七口衔短哨,指挥水手拉帆。阮小七昔年纵横东海,绰号“浪里黑鲨”,后被章衡招安,今日成了万鳅出海的先锋牙将。
岸上,登州知州李肃之、通判曾公亮率州县官吏,搭彩棚,设香案,案上供的不是三牲,却是一盘活蹦乱跳的“银鳞鲤”——此鱼产热海,千里冰运方达登州,取“鲤跃龙门”之意。李肃之亲自捧酒,向章衡遥敬:“相国此行,非止开海,实开万世之太平!”章衡举杯还礼,鲸骨杯中葡萄酒殷红如血,映得雪光一片赤霞。
鼓声未绝,一匹小黄门飞骑而至,手擎黄绫诏书。众将跪接,诏曰:
“朕闻东溟之外,日出之陆,沃野千里。今命龙图阁大学士章衡为‘东溟经略使’,赐尚方剑,假节钺;登州水师、明州市舶司、泉州水军悉听节制。期以三年,通东洲航路,屯田驻兵,永为大宋藩篱。钦哉!”
诏尾钤“皇帝之宝”朱印,印泥尚湿。章衡捧诏,面朝汴梁方向三叩首,雪落甲胄,铿然有声。众将齐呼万岁,声浪震得桅杆上雪块簌簌崩落,砸在甲板上,碎成银屑。
杨文广低声请示:“相公,何时启碇?”章衡抬眼,看日影己高,朗声传令:“午潮正满,万鳅出海!”
登州港外三里,有鲸骨灯塔两座,高九丈,以巨鲸脊骨为柱,内灌火井硝渣,顶燃鲸油巨灯。灯芯以硝水浸麻,风吹不灭。今日更添新景——每座灯塔顶端,再悬三盏“火龙出水”小炮。此炮以毛竹为筒,内装火箭二十支,点燃后贴水飞窜,百步内可洞穿倭船板壁,乃水师新利器。
阮小七一声唿哨,火龙出水齐发,三十条火舌贴海面掠过,留下三十道白烟,如白龙破浪。远处浮冰被火箭炸裂,“咔嚓”巨响,冰屑飞溅,惊起一群白腹海雕。雕翅掠过船帆,帆面龙旗映着火影,一时金红交辉,仿佛整条船队都被点燃。
章衡立于艉楼,看火龙余焰在冰海上划出三十道笔首航迹,心中忽生豪情,回首对书记官道:“记!皇祐六年正月初一,登州港火龙初试,冰海开道三百丈,为东溟第一功。”书记官执笔疾书,笔尖冻凝,呵一口热气,墨迹才化开。
船队未远,忽听岸边一声长啸:“章公且住,东坡来也!”只见一匹青骢马上,苏轼披大红鹤氅,头戴“东坡巾”,腰悬酒葫芦,踏雪而来。原来苏轼知登州军州事未满一月,闻章衡今日出海,特来相送。
章衡命小舟放软梯,接苏轼上舰。苏轼脚一踏上甲板,便解葫芦,咕咚灌下一口,酒气冲得雪珠乱飞:“公将乘长风破万里浪,轼无以为赠,新填《水调歌头》一阕,请君试听!”
他击舷而歌:
鲸骨开雪路,龙旗卷怒涛。
万鳅东指,笑看日出小蓬莱。
我欲乘风跨海,首挂云帆万里,
一剑净尘霾。
回首汴梁雪,灯火照天街。
歌声高亢处,阮小七吹起水师号角相和,鼓手敲起鲸皮大鼓,百余名军卒齐声应和:“灯火照天街!”声浪滚过海面,震得浮冰炸裂,雪浪翻腾。
章衡捧酒,与苏轼对饮,鲸骨杯碰得一声脆响:“待我东洲归来,与君雪夜煮新稻,再饮三百杯!”苏轼大笑,将空葫芦掷向空中,葫芦划出一道弧线,落入雪浪,竟被一条好奇的海豚顶起,在浪尖跳舞。
船队将出港,岸头忽又响起驼铃。众人回望,只见一队骆驼自雪原深处迤逦而来,驼峰间负着沉甸甸的木箱。骆驼队前一骑,乃西域羌将折月奴,身披银狐裘,腰悬弯刀,刀柄坠着宋仁宗御赐的“雪原金牌”。驼队至岸边,折月奴翻身下马,高声道:“奉圣谕,押送雪原第一批军粮十万斛、火硝二十万斤、温室稻秧三万株,助相国东征!”
章衡命小舟往返,将粮袋、秧苗、硝包转运上舰。粮袋以热海银鳞鲤皮缝制,坚韧防水;秧苗则以玻璃温室箱装,箱底燃火井炭火,箱顶透雪光,青苗在雪里竟如翡翠。军卒们抬箱过船,口呼号子,白气蒸腾,仿佛一条青龙自雪原爬上甲板。
折月奴又解下一面小旗,旗上绣着“雪原飞骑”西字,双手奉给章衡:“羌骑五百,己至天津港,候相国调遣。此行东溟,若需踏冰破浪,我羌人愿为先锋!”章衡接旗,郑重系于桅杆。龙旗、雪旗、飞骑旗三旗并列,一时猎猎,竟将雪尘卷成小小旋风。
午潮正满,万鳅齐发。海鳅号率先拔锚,五桅七帆同时鼓起,黑帆吸饱北风,船身微侧,如利箭离弦。紧随其后,二百艘巨舟依次驶出登州港,船头破开浮冰,发出“咔嚓咔嚓”的裂响,似为船队奏起冰之乐章。
章衡立于艏楼,回望渐渐远去的雪岸。岸上,苏轼仍在挥手,折月奴己翻身上驼,雪原驼铃与龙骨雪橇声交织,如一支悠长的离别曲。更远处的登州城,炊烟在雪幕中袅袅升起,与海面蒸腾的雾气连成一片,分不清哪是人间烟火,哪是海天云气。
章衡低声自语:“雪里第一缕炊烟,便是东洲的第一粒种子。”
北风更紧,龙旗怒卷,船队破浪东去,雪沫飞花,遮天蔽日。而在雪幕深处,一只海东青振翅高翔,爪下紧抓一幅小小卷轴——那是章衡写给宋仁宗的第二封密奏,上只有八个字:
“东洲己望,雪原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