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恩泽西北(第2页)
“呛啷!”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龙鳞卫千户岳鸣珂,面如寒铁,一步踏出,绣春刀己出鞘半尺,冰冷的寒光在烈日下跳跃。他目光如电,扫过台下死寂的人群,声音洪亮如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杀伐之气:
“奉圣上口谕!赈粮即刻按户分发!龙鳞卫在此监放!胆敢克扣一粒米者——”刀锋嗡鸣,“立斩!”
“胆敢聚众哄抢者——”刀光再闪,“立斩!”
“以工代赈,疏浚河道,壮丁管饱!老弱妇孺,每日施粥!天子恩泽,必达黎庶!”
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压过了灼热的空气,暂时扼住了饥民群中那无声的、危险的暗流。然而,岳鸣珂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在人群深处,几张枯槁的脸上,那绝望的麻木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闪动着一种更疯狂的光芒。
延安府外,一处深藏于黄土沟壑的废弃窑洞。潮湿、阴暗,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和一种劣质香烛的怪味。洞壁上,用暗红色的不知名颜料画着扭曲的莲花图案,在唯一一盏摇曳的豆油灯下,显得格外诡异。
本地白莲教香主王五,佝偻着身子,脸上混杂着恐惧与贪婪,向阴影深处汇报:“圣使!狗皇帝下了大恩旨!免了赋税,还派了龙鳞卫的杀才押着海量的粮食来了!那阵势…兄弟们…兄弟们不敢轻动啊!”
“呵…呵呵呵…”阴影里,一个裹在宽大黑袍中的身影发出夜枭般的嘶哑怪笑,笑声在狭窄的窑洞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恩旨?免赋?”黑袍“圣使”猛地从阴影中踏前一步,油灯昏黄的光勉强照亮他罩袍下惨白尖削的下巴。“三年大旱!赤地千里!渭河都让饿死鬼塞满了!朝廷的赈粮呢?官府的作为呢?现在才想起来免赋?晚了!这是天罚!是老天爷对朱明无道的惩罚!”
他枯瘦如爪的手猛地指向洞外,仿佛能穿透土层,首指那赈粮车队:“那些粮食!那是狗皇帝用他那个妖后肚子里的孽种换来的!是沾了妖气的香火钱!吃了它,五脏六腑都要烂掉!瘟神附体,子子孙孙都不得好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蛊惑魔力:“无生老母降下法旨!朱明气数己尽!弥勒佛祖即将临凡!这大旱,就是老母降下的净世劫火!跟着老母,杀尽狗官!砸开官仓!抢回我们自己的粮食!杀出一个‘真空家乡,白莲净土’!”
狂热的气息瞬间点燃了昏暗的窑洞。几个围着的骨干教徒呼吸粗重,眼中燃起野兽般的红光,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
“圣使”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森白的骨符,上面刻着滴血的白莲,狠狠塞进王五颤抖的手中:“传令各分坛!三日后子时,以‘米脂’、‘绥德’为号!聚饥民为兵,先烧龙鳞卫的粮车大营!再攻府衙,开仓放粮!凡有畏缩不前、叛教背母者——”他喉咙里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抽魂炼魄,永堕无间!”教徒们齐齐跪倒,压抑着喉咙里的低吼:“真空家乡,无生老母!杀贪官!迎弥勒!”
米脂县驿站外,残破的牌匾在燥热的风中吱呀作响,随时会掉下来。驿站里外一片凋敝,马厩空空,槽枥朽坏。
驿卒李自成,高大健壮的身躯在这连年饥荒里也熬得棱角分明,菜色的脸上颧骨高耸。他和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兄弟蹲在断墙根下,面前摆着半瓦罐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手里是黑乎乎、硬得能硌掉牙的麸皮糠团。
“闯哥!闯哥!”年轻的驿卒高一功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正常的潮红,“皇榜!县衙贴皇榜了!皇上…皇上免了咱们陕西三年的赋税!还从京城运来了老多老多的粮食!龙鳞卫押着,听说都到延安府了!白花花的米啊!”
李自成拿着糠团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脸上没有高一功预想的狂喜,反而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免赋税?”他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嘲讽,“咱们驿站欠的八个月饷银呢?咱家那两亩薄田,三年前就旱得冒烟,草都不长一根了!粮食?在延安府…”他猛地站起身,指向北方,手臂上青筋虬结,“离这三百里!龙鳞卫的刀守着!关咱们米脂的穷鬼屁事!”他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糠团,用力咀嚼着,仿佛要将这世道的不公嚼碎了咽下去。
旁边的驿卒刘宗敏,一首沉默着,此刻左右看看,凑近李自成,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闪烁不定:“闯哥…我…我浑家娘家那边…延水关…最近来了些生人…神神叨叨的…说什么‘白莲降世’…‘杀官抢粮,人人吃饱’…还给了这个…”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角皱巴巴的黄纸,上面一个用朱砂草草勾勒的、歪歪扭扭的白莲图案,在烈日下像一滴凝固的血。
李自成死死盯着那刺目的红莲,又缓缓扫过高一功眼中残存的希冀,刘宗敏脸上的挣扎,以及其他兄弟们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他最后望向北方,那是延安府的方向,也是无尽的、龟裂的黄土旱塬。远处,一股裹挟着沙尘的旱风打着旋,呜咽着卷过死寂的村庄,像垂死巨兽沉重的喘息,更像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怒吼前奏。他沉默着,一把抓过刘宗敏手中的符纸,在掌心狠狠揉成一团,然后猛地摔在脚下滚烫的黄土上,抬起穿着破草鞋的大脚,用力碾了下去!
符纸碎裂,红莲模糊。但李自成碾碎符纸后,并没有离开。他依旧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漫天黄沙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穿透风沙,死死盯着北方那片被热浪扭曲的地平线。风沙中,隐隐有刀戟的寒光在幻影里闪烁。
延安府郊外,龙鳞卫的辎重车在烈日下反射着金属的冷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饥民们排着长队,在绣春刀无声的威慑下,麻木地伸出破碗,接过那一勺勺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水。眼神深处,绝望如同死水,但那死水之下,一丝被“妖粮”、“天罚”点燃的疯狂,正如同水底的毒蛇,悄然游弋、滋长。
废弃窑洞深处,一双双枯瘦如柴、沾满泥土的手,在绝对的黑暗中死死攥紧那森白的骨符或染血的黄符。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鬼魅低语般的诵经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叠加,汇聚成一股阴森的力量:“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杀…杀…”
米脂驿站断墙下,李自成碾碎符纸的地方,只剩下一点模糊的红色印记,混在黄土里。而他本人,依旧伫立在原地,任凭风沙扑打。他脚下的黄土干燥得如同粉末,远处,一股更大的、遮天蔽日的黄沙风暴,正从旱塬深处席卷而来,呜咽的风声中,似乎夹杂着金戈铁马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