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隙微光(第1页)
人生,仿佛一场在既定轨道上运行的默剧。脚本由看不见的手写下:家庭的期望是沉甸甸的、印着“安稳”与“出息”的印章,无声地压在我的背脊上;学校的法则是一张精密而冰冷的考卷,衡量着一切,包括我那点微不足道的、用以自保的“优秀”。空气中漂浮着无形的尺规,测量着你的言行,甚至你的沉默。老师的赞许背后,有时是另一种衡量,一种对“异类”的宽容里带着的审视。
我曾是浑浊水域里一只开朗的贝,那些暗流携来的尖锐碎屑早已磨薄了外壳,留下的不是珍珠,是稍大的动静就能让我瞬间紧闭的应激。如今,我学着用“正常”的钙质,一层层修补那些裂痕。
至于朋友,她们是我荒芜星系里唯二的星。其中一颗墨色的星,她的轨道与我交织得太紧,她的引力是强大的潮汐,拉扯着我,用近乎疼痛的依赖定义着我的存在,这扭曲的共生让我窒息,却也是我熟悉的、赖以生存的重力。而另一颗,是颗恒星,散发着我无法直视的灼热光源,她的善意直接而坦荡,反而照得我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这具习惯了阴影的躯体。
未来,是一片浓雾弥漫的未知海域,望不到灯塔。而青春期的萌动,像皮肤下暗生的、羞涩而困惑的藤蔓,尚未找到攀附的方向。
我本以为,生命就是将这一切沉默地背负,直至终局。直到那个转校生的出现,她像一道不合常理的数学解,带着全新的算法,悄无声息地,开始验算我这道无解的题。
九月的阳光,带着点黏腻的余热,透过高一(3)班的窗户,在我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晃眼的光斑。我习惯性地缩在靠窗的座位,仿佛这方寸之地是我与周围一切之间一道安全的缓冲带。
开学快两周了,教室里的面孔大多还是陌生的,那些课间的喧哗、走廊上的打闹,传进我耳朵里,总像是隔着一层模糊的毛玻璃,听得见声响,却触不到里面的热闹。
我微微含着胸,不是驼背,更像是一种本能,把自己收拢起来,能少占一点地方是一点。
“年级第一”这个名头,像一件不合身却必须穿在身上的外套,“学习机器”的称呼更是从初中就跟到了这里。那些过去的窃窃私语和打量,像渗进骨子里的凉气,就算换了地方,也让我指尖发冷。我低头,用指尖划着课本边缘,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响起的上课铃上,而不是去感受那份挥之不去的格格不入。
班主任周文斌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教室里的嘈杂低了下去。但今天有点不一样,班主任身后跟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生。
“同学们,安静一下。”班主任拍了拍手,视线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这边,“介绍一位新同学,苏灵汐。她因为家里原因,从今天起转到我们班,希望大家能互相帮助。”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讲台。我也抬起头。
那是个很扎眼的女生。
个子很高,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蓝白校服,却显得特别挺拔。她的头发在室内光下是乌黑的,扎着个利落的半马尾,几缕刘海软软地搭在眉上。最特别的是她的表情,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让她那张好看的脸带上了点疏离的味道。
她的眼神很亮,像秋天的晴空,清透透地扫过全班,没什么情绪,就是看着。
“苏灵汐,你先坐江珩旁边吧。”班主任随手指向我旁边的空位,“江珩是学习委员,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她。”
我的心咯噔一下。
同桌?这个我特意留出来的空位,这个让我能喘口气的距离,就要没了?
一阵熟悉的紧张感攥住了我,手指不自觉地抠着书页边缘。初中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碎片又开始冒头,让我对任何打破现状的“靠近”都本能地警惕。
苏灵汐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就走了过来。她的步子很轻,却稳,放下那个看起来质感不错的浅灰色书包时,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她坐下时,一股极淡的、清冽的气息飘过来,像是雨后刚剪过的青草,又带了点说不清的、像旧书页的味道,跟教室里粉笔灰和汗味混在一起的空气一点儿都不一样。
“你好,江珩同学。”她侧过脸来看我,声音不高,清清冷冷的,像小石子掉进泉水里,“以后请多指教。”
我张了张嘴,那个“你好”在喉咙里滚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只化成一点模糊的气音。我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本来就整齐的桌面,脸上有点烧。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小会儿,那目光不像别人带着好奇或打量,也不像陈砚那样几乎能把我点燃的专注,倒更像是在……观察?这反而让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讲的东西我早就预习过了,心思就忍不住飘走。陈砚现在在对面楼的文科(2)班,不知道怎么样了。
想到陈砚,我心里会泛起一种奇怪的踏实感。从幼儿园起,她就像我的影子,几乎寸步不离。她对我有种超乎寻常的依赖,那种强烈的情感,像夏天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有时候甚至有点烫人。但我并不觉得窒息,反而……有点被需要的感觉。
在我那个爸妈注意力大多在年幼弟弟身上的家里,这种被一个人如此强烈地需要着、注视着,让我获得了一些微妙的满足。我知道她对我的感情可能不太一样,但我宁愿把它理解为一种极致的友谊。我是她世界里最重要的存在,这一点,让我在很多时候,觉得自己似乎也不是那么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