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建安梦起(第5页)
马棚里的粗使差役分别牵了曹丕的绝君和曹植的九逸出来,将缰绳递给二人。
绝君和九逸都是极通人性的灵物,很是乖巧,其实并不全然需要曹丕曹植用缰绳掌控。
曹丕先是虚扶着曹植跨上马,再接过临川手里的捧炉递给他,轻拍了一下九逸的脖颈示意它乖乖跟着绝君就好。
遣了差役和临川回去,曹丕翻身上马,把风灯挂在马背上,只带着曹植一人,循着远方模模糊糊的潺潺水声向西北方去了。
悠悠地骑着马大概走了二三里路,终于看见了山间水汇入洛水的入口处。
夕阳渐渐坠至天水交界处,对面丘陵上参差错落的树木与昏暗的天色彼此交融,深蓝的天际间空出一弯浅色的淡白,定睛一看原来是明月已出。不曾引人注意只不过是因为众人早已习惯于追随旧日的光辉而忽略了明月。
顺着缓缓流动的江水看向洛水尽处,黄昏的日光洒在水面上,粼粼然如琉璃碎金。远处,蒸腾起缥缈的云雾,惹得岸边的芳草上时时沾有露珠。
曹植欣喜异常,翻身下马,快步跑到水岸边,蹲下拨弄江水。曹植闭目深嗅此处独特的水香与草香,心旷神怡,鞠起一捧水淋在脸上,睫毛被水珠沾得湿透。顺手折了岸边一株被甩上水珠的并蒂芙蓉,回身去找曹丕。
曹丕没有曹植那么心急,下马缓缓地往岸边走。
曹植跑到曹丕身边,笑吟吟的说,“有一诗曰,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这株并蒂芙蓉,二哥一朵我一朵。我们可以效仿屈夫子摘取芙蓉作裳,说不定这样宓妃就愿意见我们一面了。”
曹丕乍一听“涉江采芙蓉”一句,顿觉心下不安,念起最后一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只是看着曹植难得的笑脸,不愿扫他的兴,终是咽下了这一句,只是笑他小孩子脾气。
曹植本想把芙蓉簪到曹丕的鬓边,又怕闹得太过惹曹丕不喜。转而俯身去研究曹丕腰间的玉扣,想要打个结佩在腰间。最后,手拙地弄了个乱糟糟的绳结,勉强挂住了芙蓉。把自己的那朵与胸前的系带缠在了一起。
在此处盘桓片刻,天色便开始渐渐转黑,曹丕一手提着风灯,一手拉着曹植沿着山间水往回走。绝君和九逸在身后十数丈的地方跟着。
曹植略有不满地嘟囔说,“这宓妃真是的,也不露个面,让人白白留个遗憾。”
曹丕开解他,“我真是不知你为何偏要痴痴地想见宓妃,你素日瞻仰屈夫子,怎会倾心于他所不齿的神女?我倒觉得黄昏下洛水的景色,如此真实,更值得一探。那些虚无缥缈难辨真伪的古早传说,听过也便罢了。”曹丕皱眉看他,“莫不成,是你浑忘了屈夫子在《离骚》中是如何叙述宓妃了?”
“怎会?”曹植脱口而出,“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盤。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
“那……你没弄懂屈夫子厌弃宓妃的原因?”
“我只是想要一睹宓妃的倾城国色,又不是要求娶她。不必苛责她的礼数吧。”
而曹丕想到了别处,没有即刻应答。隔了许久,才小声说起来,“也不尽然。我们处在天地间的高危处,却不是屈夫子那样的贤者。常常会被情意所动,若知其为人无礼,就应当早日疏离,以免酿成大祸。”曹丕越说越情急,“就好像那丁——”丁仪一干人的名字险些脱口而出。
曹丕极其懊恼自己一时乱言,就要停下脚步和曹植细细解释。却猛然发现,自己的衣袖不知何时已经不再被曹植拉着。四处张望,才看见是九逸引着绝君几乎要偏到远处的林子里了,曹植赶去牵它们回来。
曹植看见曹丕寻他,一边快步跑回一边遥遥招手说,“二哥莫担心,在这儿呢!”
两人分别牵着绝君和九逸的缰绳,继续往回走。
“我恍惚听到刚刚二哥和我说什么,离得太远有些没听太清,二哥不若再与我说一遍?”
“没什么大事。”曹丕故作轻松,遥遥地指着江水上的月影说,“那映在洛水中的月影温和皎洁,不正如宓妃的倾城绝色?清风屡屡拂过皱起的涟漪似美人颦蹙时眸中流转的眼波。远处的青黛亦如轻扫的蛾眉。见过如此美景又何必说什么遗憾。屈夫子未曾来过洛水,他所述宓妃想来都是在梦中见到的,失意于怀王,有感于自身际遇。屈夫子本想在怀王身上寄托自己一生的期许,最后还是落得潦草结局,而宓妃只是那期许的化身。再观屈夫子之言,宓妃虽再算不上他的美人,却还是肯为怀王写下《招魂》,其中滋味……旁人着实难言。看过便罢,那并不值得我们这些局外人探求。若你实在想见传说中的神女,倒不如回去抱着首次提及她名讳的《楚辞》好好地做个美梦,见到她的概率可能更大些。”
“如此说来,那宓妃不曾有人见过,我亦不能知。屈夫子所言另有深意,与我无关。各人各有自己心念的宓妃,她并不是谁的神女,大多数应该只是个梦。可梦里所见皆为虚无,不值一求。依二哥所言,今夜的月色或可化作我一人眼前实见的宓妃。比起无谓的梦,自是明月所化只属我的宓妃更值得我追寻,虽然迢远但至少还能望得见。有水的地方还能落得满身清辉。”曹植一扫心中的失意,更添了几分对明月的向往,抬手去接那飘转于星河间的流光。
曹丕突然想到了曹植幼时曾把他当作明月的戏言,悄悄掩面一笑,瞬而又强敛了笑意出言劝道,“你心中有所追寻自然是比碌碌无为的好。但是,对于任何事物来说,可追,可寻,万万不可执。执者必失。母亲常对你我说的这话,你也要记一辈子。”
曹植漫不经心的点头应下,就拉着曹丕的手上马,要踏着洛水浅滩去接满怀那终要落在水中的银辉。曹丕任他扯着,陪他胡闹,去做无用的事。
直到在浅滩上玩闹到困得都快要睡着了,曹植才生了归去的心。
刚刚跨上马,脑袋就不住地晃。曹丕实在是怕他待会儿真的睡着了一头栽下马去摔个重伤,干脆也翻身上了同一匹马。
曹植没说什么,直接倾身倚在曹丕身上,在颈窝处蹭蹭找了个合适的角度嘟囔几句,安心睡去。
曹丕控着缰绳,让马走得尽量平稳。同时又略略斜起肩膀,免得曹植的脑袋晃动,扰了他安睡。
远处营帐中燃着的火把,已经明明灭灭地依稀可以望见。
天色已经变得漆黑,曹丕偶然间一摸,发现自己腰间的芙蓉不知何时遗落在某处,此刻也不能再去寻。曹丕一时发觉但不曾出声,默默地把风灯放得更低些,照亮脚下的路,腾出手拢了拢曹植身上的大氅以挡风。
直至回到营帐曹植才悠悠转醒。
曹植目送曹丕离去,转身踏入营内,解下与盘扣缠在一起的芙蓉放到一个玉瓶内,用手蘸着水洒上一些。摆到桌案上,吟咏记下数句,“观者终朝,情犹未足。于是狡童嫒女,相与同游,擢素手于罗袖,接红葩于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