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雪(第3页)
洁净如漆的黄土路上,她踏着金色阳光,脚步轻而小,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来,躲避着一路世俗且锋利的目光。
长我几岁的独眼张,莫名其妙地红了耳朵和脸庞,我不谙世事地打趣他:「瞧你那没见过姑娘的样儿。」
殊不知,一段后来足以载入人类情史的爱恋,此刻悄然萌芽。
独眼张的左眼先天缺失眼球,这导致随着年纪增大,左眼窝的加深,他整个面部五官都像是被漩涡拉扯般,往左眼的方向塌陷,整个面部呈现出一种扭曲的恐怖感。好在他性格搞怪、整日说笑,久而久之,大家也并不觉得恐怖,只觉得像个滑稽小丑。
小丑遇到了天使。
当夜,一个蒙面的高壮男人,闯入了黑不见影的地下室。深夜喝酒回家的男人女人们,分明听到了下水道口旁的半扇窗里,传来激烈的呼救声,却彼此眼神交汇,心领神会地各回了各家。
几天后,牛奶工如同兰雪的父亲那般带回了一个陌生女人,她怀里搂着一个啼哭的婴孩。
他冷静地如同机器:「肮脏的妓女,我当初就不该大发善心救你于水火,竟然把男人招到家里来。离婚,你即刻滚出这里。」
被饥饿折磨数日的兰雪,已经毫无解释的力量,她就像一块物尽其用的抹布那般,被牛奶工单手拎着脖领,狠狠摔在了大街上。
太阳还是那么明晃晃的。
过了不知多久,兰雪睁开晕厥的双眼,她的脸上、身上,被大人小孩浇满了尿水。她没有感到痛苦,也没有对人性绝望,她狭小的心脏里,似乎从未萌生过任何阴暗的负面的思想。她只觉得自己此刻有一点脏、有一点饿,如果能洗洗热水澡,再吃口汤饭就最好不过了。
此情此时,在地球尚无法洞察的宇宙深处里,创造了她的天神,正急得转圈圈。天神曾创造了无数个天使,这个心性至纯的小女儿,他最是疼爱。
在外地的独眼张听到了流言风语,开车赶回了安化厂。他在几百双非议的眼睛下将兰雪抱着送到了诊所。
彼时还未结识小李的吴侑珍帮助兰雪擦干净身体、头发,又换了新衣裳。这次是条明黄色的连衣裙,鲜艳动人。独眼张从餐馆打包了饭菜,兰雪吃得很香。
我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这个干净且温饱的下午,但我敢笃定,这一定是人类自诞生起最伟大的光辉时刻之一。
独眼张向兰雪求婚了。
我荣幸被选为证婚人。我人生为数不多的强悍时刻即将诞生,快,洗耳听我讲。
新郎对新娘说:「兰雪,面对你,我总是怀有真实的自卑,这一天我曾经幻想过无数遍,可是就算是在梦中,我也从不敢正面瞧你的脸,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所有光明的词语都仿佛为你而生,美丽、善良、诚实、温柔,而我却只有丑陋的容貌和粗劣的语言,这已经是我修改再三的文稿,可似乎依然无法向你、以及所有人诉说出,我对你深深的爱与愧疚。我应该早一点鼓起勇气的,在创世之初就与你定下生生世世的誓言,无论多少次轮回流转,我都会在你我还是孩子时便找到你,护着你,直到一遍遍地与你白头到老。我想给你所有一切美好的,温热的饭菜、宽敞的房间、自由自在的生活、凉爽的夏天暖和的冬天。而你,什么都不需要说、也不需要返还,你只需要做喜欢的事情、过你想过的生活,我爱你,与你带给我多少快乐和情欲无关,我爱你,发自灵魂深处,与世人都无关。兰雪,请允许我与你结婚吧,这是一场绝不分手,且生生世世的誓言。」
兰雪的小心脏,第一次涌进了莫名的暖流,仿佛久病床前无人问津的尸体,被人抱在怀里喂了一口热粥。
「占礼,这份突然出现的爱情令我感到温暖,但伴随而来的是巨大的惶恐,我并不能确切描述,这是怎样一种感觉。我之前的恋爱与婚姻都是从赤裸着身体开始的,而你却给了我不一样的体验,你总是礼貌且害羞地坐在我对面,像个可爱的小孩子。可我觉得咱俩的心却比世间所有的心都紧密相贴。可是我希望你要想清楚,与我结婚,你将面对些什么。那些鄙夷的唾沫在吐到我身上时,难免也会溅到你的新夹克衫,这是与你平素里遭到的语言嘲笑所完全不同的一种极端,你本有富足自在的生活,我本实在不忍你遭受如此非难,可是,你,是我第一次真正想靠近了解的人,我并不清楚这算不算爱,我是如此自相矛盾的状态,你是否依然愿意?」
话音刚落,大门被踹开,牛奶工带着那夜□□兰雪的男人吵嚷着进来。
「无耻妇人,三婚还如此高调,竟然不肯请我和我姐夫喝一杯酒!」
至此显而易见地知道了,那夜的地下室,不过是牛奶工为了名正言顺的休妻,所自导自演的戏码。
肮脏!卑鄙!
彼时正因下放改造积压了满腹怒火,且无用发泄的我,径直便冲上前去出头。语言的力量往往是收效甚微的,不能立竿见影。所以我选择更为稳妥的一种方式——用叉子刺穿了牛奶工的鼻子。
并随即对自己的无礼行为做了动机补充说明:「今天大庭广众,如果贸然脱了你的裤子,扎穿你的□□,显得太没礼貌,所以先拔个鼻子作为替代。你世代都是早泄且单传,安化厂也早已议论纷纷,讲你领回来那女人,肚里孩子并非源于你的精血,如若不想我再讲出更多难听的话题,立刻!离开这儿,别再被我看见。」
牛奶工捂着血淋淋的鼻子,从骂骂咧咧到哑口无言,最后朝地板啐了口混着血污的唾沫,愤愤然转身出了门。
独眼张大概猜到他此行大闹一番的目的是为了钱,于是当日下午便托刘罐头送去了三万。而这次不再是买卖,而是作为我叉穿牛奶工鼻子的赔偿。不得不说,做发疯恶人的感觉真是不错,有机会还想再尝试一回。
「当然。我永远愿意。」独眼张占礼毫不迟疑,「你我之间,主动权永远在你手里,所以可以给我戴戒指了么?我已经等待太久。」
兰雪从精美首饰盒里取出一枚戒指,缓缓戴进了张占礼的无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