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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终天未尽(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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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已深。

曾覆盖整个草原的浓绿也如潮水一般退去,如今只在背阴的河湾处还残留着些许固执的痕迹。目之所及尽是一片广袤而温暖的枯黄,在澄澈高远的天空下,如同梵高笔下那片燃烧的麦田,每一根草茎都仿佛在用尽最后的气力,向着太阳与大地献上自己成熟的的金色骸骨。风是干燥的,带着草木枯萎后的清香,吹在人脸上。

部落里的空气则弥漫着丰收时节特有的忙碌和安逸。女人们在毡房前翻晒着最后一批奶豆腐,男人们则清点着膘肥体壮的牛羊,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漫长而严酷的寒冬。

前往白鹿盐泽的计划,便是在这样一个午后被定下的。这是一场关乎整个部落存续的秋收。冬季的肉食储备,全仰仗着从那片白色土地上带回的盐。

当阿古拉兴奋地跑来告诉季桓,吕布决定亲自带队前往时,季桓正坐在毡房门口,细细地将一株名为“狼见愁”的干草药碾成粉末。他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个正在试弓的男人。

吕布没有回头。他正拉开那张需要三石气力才能引满的角弓,弓身被拉成一轮满月,坚实的背部肌肉群随着这个动作贲张起来,如同一块被完美雕琢过的花岗岩。他似乎只是随意地一瞥,那支狼牙箭便离弦而去,带着一声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地钉入了百步之外一根作为靶子的牛骨中央。

他做完这一切才缓缓地放下弓,转过身,目光越过欢呼雀跃的少年们,落在了季桓身上。

季桓读懂了。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低下头,继续碾磨着手中的草药,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

三日后,一行六人的队伍出发了。

除了季桓与吕布,同行的还有部落里最精干的四名猎手。他们骑着最耐劳的蒙古马,身后还跟着几匹专门用来驮运盐块的备用马匹。没有沉重的甲胄,没有飘扬的旗帜,只有最简单的皮裘、弓箭与水囊。

他们的旅途沉默而安详。

马蹄踏在枯黄的草地上,发出富有节奏的沙沙声响。他们穿过平缓的丘陵,绕过干涸的河床,惊起一群群正在埋头啃食草根的黄羊。那些敏捷的生灵在看到他们的瞬间便会警惕地抬起头,而后化作一道道黄色的闪电消失在草原的尽头。吕布会下意识地握住弓,但最终,却从未真正地放出一箭。

这片土地他们早已足够熟悉。哪里有可供饮马的清泉,哪里有能够遮蔽夜风的岩壁,都如同刻在掌心的纹路般清晰。危险依旧存在,譬如潜伏在暗处的狼群,或是偶尔游荡至此寻找走失牛羊的陌生部族。但在吕布那敏锐的感知面前,所有的威胁都在尚未靠近之前,便被他们远远地绕开了。

夜晚,他们燃起篝火。火焰的光芒驱散了荒野的黑暗与寒冷,将几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身后。他们分食着肉干,喝着温热的马奶酒,偶尔低声交谈几句。更多的时候,是长久的沉默。但那种沉默并不尴尬,它如同夜空中的星辰一般,静谧,辽远,却又彼此呼应。

季桓靠在吕布的身边,将一本早已翻看得破了边的竹简摊在膝上。那上面记载的是一些早已失传的、关于上古星象的零散篇章。他借着火光辨认着那些古老的文字,再抬起头,一一对照着天幕上那些璀璨的星辰。

“你看,”他忽然伸出手,指向夜空的一角,“那里是参宿四,它的颜色……比我在书中读到的任何记载,都要更红一些。或许再过几百年,它会……”

他的话语忽然停住了。几百年,那是一个多么遥远而虚幻的词。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吕布并没有在看星星。他只是侧着头,借着跳动的火光安静地看着季桓的脸。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目光专注而滚烫,仿佛要将季桓的灵魂都一并吸进去。

季桓有些狼狈地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回到那卷竹简上,却一个字也再看不进去了。

第五日的黄昏,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当一行人缓缓地登上最后一座平缓的沙丘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那不是一片湖。

那是一片破碎的巨大镜子,一直延伸至世界尽头。是一片被神明遗忘在人间的梦境,用月光与牛乳凝固而成。

广阔无垠的盐泽在落日的余晖下,呈现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瑰丽色彩。纯白的盐壳被夕阳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粉色、金色与紫色,如同燃烧的晚霞沉入了大地。那些洼地里积存的浅水,则倒映着天空瞬息万变的绚丽光影。天与地在这里失去了界限,人行走其上,仿佛漫步于云端。

季桓怔怔地站在那里,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曾在大英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看过无数记载着世界奇观的文献与图片,曾在他那个时代用最先进的技术,游览过任何可以乱真的虚拟风景。但没有任何东西,能与眼前这一刻的真实相提并论。

这种美被彻底剥离了人类文明的痕迹,蛮荒而圣洁,简直堪称神迹。它如此寂静,如此浩瀚,让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让任何思想都变得多余。

他看到吕布翻身下马,一步步地向盐泽深处走去。

季桓也下了马跟了上去。

脚下的盐壳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碎裂声,是这片天地间唯一的声响。空气中满是咸涩的气息,但却又纯净得仿佛能洗涤人的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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