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薄粥悬(第1页)
深夜。
营寨之内闻不到一丝炊烟,只有潮湿的泥土和败草的气息。数万人的营地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场。偶尔有几声压抑的咳嗽,或孩童梦中的呓语,都会被这浓稠的黑暗迅速吞噬。
中军大帐内,季桓独坐着。
案上那盏油灯的火苗,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地图上,扭曲拉长,如一个挣扎的鬼魅。他没有睡意。白日里,他在阵前说出的那番话斩钉截铁,为整个集团争得了最后一点体面。但他知道,这份体面是用数万人的饥饿换来的。
他闭上眼,耳边似乎能听到营地里每一个帐篷中传来饥饿噬骨的声音。那声音细微,却汇成一片无形的巨浪,反复拍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想起了陈宫。在决定后撤十里时,他看到了陈宫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悲怆与质问,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杂着惊异与审视的沉默。或许在陈宫看来,自己此举终究是守住了“王师”的底线,没有让这支军队彻底沦为一支只知抢掠的野兽。
可这又如何呢?季桓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无论是用刀杀人,还是用“道义”将自己和数万人逼入绝境,归根结底,都是在通往毁灭的道路上选择了不同的走法而已。
这一夜,格外漫长。
……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营地中便起了一阵骚动。
季桓被帐外的喧哗惊醒,披衣而出。只见高顺正亲领着陷阵营的士兵,将两名为了争抢最后一点干粮而拔刀相向的屯田兵当场格杀。鲜血溅在冰冷的晨露之上,迅速凝成暗红的斑点。
尸体被拖走,人群被驱散。高顺走到季桓面前,他那张素来如铁铸般毫无表情的脸上,此刻也笼上了一层阴云。
“先生。”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昨夜,至少有十七人逃散。今日再不发粮,恐怕……”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季桓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军队的士气已经到了崩溃的临头。他所设计的那场精妙的政治博弈,在最原始的生理需求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让各营的主将都去大帐。”季桓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冷静,“还有,请主公过去。”
高顺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转身离去。
季桓独自站在原地,晨间的寒风吹过他单薄的衣衫。他抬头望向东方,天际线处一片灰白,看不到丝毫日出的迹象。他知道,今天他必须给所有人,尤其是给吕布一个交代。否则,不用刘备动手,这支军队便会从内部自行瓦解。
中军大帐之内,气氛压抑得几乎让人窒息。
张辽、臧霸、魏续、宋宪……所有核心将领悉数到场。他们大多彻夜未眠,眼窝深陷,脸上带着焦躁与不安。没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那个站在地图前的瘦削身影。
吕布最后步入大帐。他身着便服,但身上那股猛兽般的气息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具压迫感。他没有坐上主位,而是径直走到了季桓面前。两人的身高差距,使得季桓必须仰视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那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但季桓却能从他那双燃烧着暗火的眸子里,读出火山爆发前的征兆。
“先生要我等。”吕布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等了。等到我的士兵开始自相残杀,等到他们宁愿去做逃兵。先生,现在你告诉我,我们要等到何时?”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抑的平静。
“等到全军皆反,你我二人,被乱兵分食的那一天么!”
最后一句,他陡然提高了音量。那是一种积蓄已久的、混杂着屈辱与暴怒的咆哮。巨大的声浪震得整个大帐都嗡嗡作响。
臧霸等人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从未见过吕布如此失态。
季桓没有退缩,他只是静静地仰视着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主公,战场之上,两军对垒,先动者未必能占先机。”他的声音,在吕布的雷霆之怒下,显得异常平稳,“刘备在等,等我军心浮动,等我军粮草耗尽,等我们自己变成一群失去理智的野兽。我军若动,便是自投罗网,正中其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