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第1页）

这次去给秦老太爷拜年时，吉村大佐果然也在。他先是问兰甫日语学得怎么样，再跟兰甫说了几句日语。兰甫不得不用日语回了。秦仰中的日语已经说得非常流利了，席上与吉村大佐谈笑风生，谈讲得不亦乐乎。吉村大佐对秦老太爷说道，“您真是好福气，两个孩子都如此上进，不像犬子顽劣，时常令我头疼。”

秦仰中笑道，“我只有日语学得好，别的科目都不成器。日语也只是说得好，考试还是考不好。”

吉村大佐笑道，“考试的内容太教条了，这不怪你。犬子上你们中国人的学校，日语也不能考及格。我拿了他的试卷看，我也不能考及格。”秦仰中笑道，“中国人出的日语试题，是要费点功夫才能做出来。”

吉村大佐喝到兴头，拉着兰甫的手，叹道，“可惜我命中无女，假如有你这么好的一个女儿不知该有多好。”舅舅连忙说道，“大佐喝多了，咱们喝点茶醒醒酒罢。”

吉村大佐干脆两只手握着兰甫的手，说道，“我没有醉。我一见到你，就想到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有人说，儿子成不成器，全看儿媳贤不贤惠。你们中国也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我真希望我的儿子能有个你这样的好妻子。”

众人都在想办法时，杨嫂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也不让通传，大声说道，“大娘子，不好啦！家里失火啦！”大娘子闻言腾地站了起来，牵着兰甫的手说道，“失火了，快回去看看。”兰甫顺势抽走了被吉村大佐握着的手。舅舅也说道，“坐汽车回去，路上小心点。”

且不说舅舅这边如何散场，大娘子拉着兰甫回到章家一看，火已经被救下了，四处都没有着火，唯独兰甫住的那两间屋子被烧得只胜了空架子。家人们在灰烬里扒拉，杜老太太和杜姨娘拿手绢抹着眼泪，说道，“快看看幺姐在哪里，可还有个全尸没有？”大娘子站在她们身后说道，“屋子里没人，老太太想看谁的全尸？”

杜老太太和杜姨娘闻言一惊，转过身来看到兰甫时，双双变了颜色。杜老太太说道，“你不是早早睡了吗？怎么大晚上的出去了？”

大娘子说道，“我娘家来了客人，兰甫出去见客人了。”小菊迎上来道，“回大娘子话，火刚起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赶紧叫人来灭火，可惜东西没能抢救出来。”小翠拿着根棍子在灰烬里扒拉了一阵，对兰甫说道，“大小姐，你的箱子在这里，鹰洋都还在呢。”

兰甫飞奔过去，看到那个箱子被烧成了黑炭，里面摞着的银元化成了一滩，装金饰的荷包烧化了，里面的黄金都还金灿灿的。还有一根像是铅笔又或者不是的东西，早已被烧成了灰，只剩下一个形状。

兰甫不由得落下泪来，却被大娘子厉声喝道，“不许哭！”大娘子向院子里众人扫了一眼，说道，“今天来救火的个个都有赏。在章家做事，要认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做得好的，有赏。做得不好的，彩娟就是下场！”众人齐齐答了一声“是”，跟着小菊下去领赏钱。杜老太太和杜姨娘趁着人多早就散了。

大娘子将手放在兰甫的双耳旁，转动她的脖颈，让她直直面对着那堆废墟，说道，“兰儿，你现在大了，也该知道咱们家里是怎样个情境了。从今后娘做什么事都不避着你，你要跟娘好好学着。以前我不跟她们计较，反而纵得她们无法无天，以为我是什么好欺负的人了！今后你可瞧好了，你娘不是任人揉搓的！”

收拾洗漱之后已经是十一点了，兰甫却一点也不困，她心里还在难受。大娘子见她一直在流泪，问道，“兰儿，东西没了就没了，咱们有的是钱，再买就是了。有什么好哭的呢？你要是难受，娘再给你一千个大洋就是了。”

兰甫低声道，“娘，奶奶为什么不喜欢我？”

大娘子松了口气，说道，“我以为什么呢，你就因为这个难过啊。她喜不喜欢你有什么要紧，你又为什么非要让她喜欢呢？”

兰甫说道，“以前班上的同学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戴帽子。奶奶不喜欢我又是因为什么呢？这么多年她对我始终这样，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呢？”

大娘子叹道，“孩子，不是你哪里做错了。只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她讨厌我，所以也讨厌你。这不怪你。”

“难道她一点骨肉亲情也不念的吗？”

“你要知道，这世上就是有这样黑了心的坏种，见不得人世间有好人好事。她讨厌你因为她就是个坏种，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知道吗？”

兰甫点点头，大娘子又说道，“对这种坏种，就不要手下留情，就要让她活得痛苦，死得难看，知不知道？”

待洗过脸睡下了，大娘子见兰甫终于是不哭了，笑道，“你第一天来的时候，也是咱们四个，也是这样子睡的，你还记不记得？”她一边给兰甫搽雪花膏一边说道，“现在你也大了，这些瓶瓶罐罐也该用起来了。也该像你姐姐那样，在脸上描红抹白的，那样才好看。等出了十五，娘带着你去奉天的百货公司买化妆品和香水，咱们兰儿也漂漂亮亮的。”

第二天杨嫂过来回话，说道，“看得清清楚楚，是小少爷放爆竹的时候点的火，好几个人都见着了。有人说不像是不小心点着的。”大娘子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冷笑道，“我就知道是他们。以前我不跟小孩子计较，却没想过，坏小孩长大了就是坏人，这种小孩不必长大。”她又对兰甫说道，“兰儿，你若是对他们有什么同情心，就不配做我的女儿。”兰甫吓得站了起来，说道，“一切都听娘的。”

丁姨娘也来看兰甫，问她受惊吓没有，又给大娘子使眼色，像有话要单独对她讲。大娘子说道，“不妨事，我现在说什么都不避她。”丁姨娘这才说道，“我上回听张道婆说，有些人子女宫里只有一个孩子，那么生多少个都只养得活一个。不知道这话她有没有对老太太讲过，要讲过，只怕老太太就往心里去了。”

大娘子笑道，“我当是什么！这种怪力乱神的话，我不放在心上，想必老太太也是听不进去的。”丁姨娘笑道，“照我说呀，大小姐这么健壮。就算只该有一个，那也是大小姐，不是那一个。”

丁姨娘走后，大娘子差小菊将杨嫂叫来，拿给她一袋子银元，说道，“你去找老太太常见的那个张道婆，偷偷地去，不要叫人知道。就说老太太请了庸医给小少爷开药方，反而让小少爷越喝越病，劝她她又不听。请她给出个主意，要老太太给小少爷停了这药才好。”

果然没几天，耀祖咳嗽得厉害了些，就听杜老太太嚷嚷着要请药王天师。说是张道婆的师祖，早年云游四方，眼下恰好到了县城。他最会画符，凡画成的符烧成灰和水吞下，可保身强体健，百病消除。又说了许多天师的神通，无非是某某处某人有疾，喝了符水之后立马好了，就连卧床几年的人都能站起来走路，说得是天花乱坠。

到了药王天师来的那天，众人都围在杜老太太的院子里看。只见天师一身道袍，背负长剑，头顶上攥着一个髻。院子里已摆下供桌，桌上点了蜡烛香烟，摆上果品，还有一沓黄纸，一支毛笔，一碗清水，是预备画符用的。

那天师让众人散开，围成一个大圈子，他拔出宝剑，舞了起来。不得不说，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大开大合，起如腾龙，定如山岳，颇有几分高手的样子。更兼那几下跳跃飞旋，将众人唬得一愣一愣的，都以为见到了神仙。

只见那天师舞着舞着，忽然将宝剑往地上一掷，拿起供桌上的毛笔，蘸着清水，就在黄纸上写起了雨字头。那宝剑直插入地里，只剩一个剑柄在外头。众人正在称奇，忽见得天师将写好的符纸往天上一扬，分明那用清水写的字全都成了朱砂一般的红色！杜老太太喜得什么似的，拍着手说道，“真是神仙啊！”赶紧让耀祖捧着一碗清水准备着。

天师接住飘扬下来的符纸，在蜡烛上烧了，将灰烬甩入耀祖捧着的那个碗里，符纸刚好全部燃尽，没有一点黄纸留下，也没有一点灰烬落在外头。耀祖得了吩咐，捧着那碗符水一饮而尽。天师又写了两张符纸，烧给章财主和杜老太太喝下。杜姨娘求他再写，天师说道，“这三张符耗了我十年修为，我也要留些给别处的人。”又说道，“不过我也曾学过医术，配有几种丸药，可以免费散给你们。”于是众人纷纷上去说自己有什么顽疾，天师一一赠了丸药，又再三吩咐杜老太太道，“他们未曾饮过符水，故而可以吃药。你们饮过符水的，若再吃药，便是对药王不恭敬，非但药效没有，反而会加重病情。”杜老太太连声应了。

章财主又问天师收费几何，天师说道，“我此次不为钱财，只为求名。我求的也不是自己的名。”说罢从怀内掏出一尊天师像，说道，“此乃我们师祖药师尊者，只希望你们将尊者供奉起来，早晚三柱清香，静心礼拜即可。”杜老太太双手接过，再三称谢。药王天师拔出宝剑，右手往后一挥，宝剑落入剑鞘，此人飘然而去。

晚上小翠翻来覆去睡不着，低声说道，“大小姐，这个药王天师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