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波(第2页)
他高大的身影踏入宅门,带进一股更深沉的湿冷气息,军装肩章上的将星在灯光下也显得寒意森森。他眉宇间凝聚着一层未能化开的阴翳,自戴笠府中归来,那只老狐狸看似推心置腹,实则句句机锋的暗示,仍在他脑中盘旋——
“女人太聪明,未必是福。弟弟太沉默,也未必是忠。”
这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在他心头最敏感的地方。
经过偏厅时,里面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
柔和的灯光下,弟媳与母亲并肩看账,弟弟安静地坐在一旁剥着栗子。灯火勾勒出宁谧的轮廓,与他刚从外带回的阴冷诡谲,形成尖锐对比。
“蓬莱,回来了。”唐母抬头,淡淡打断他的凝视。
他收敛心神,压下眼底阴影:“嗯,刚回来。”
扫了眼剥栗子的唐山海,他径直步向书房。
唐父仍在棋局前沉思,而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李常安,依旧抱着账簿,如沉默的石雕般笔直等候。
见此情景,唐蓬莱心头一紧。在这处处机心的重庆,恐怕唯有这个因他而残、因他留下的人,还保持着如此纯粹的信赖。
“将军,您回来了。”李常安露出憨厚的笑容。
唐蓬莱颔首,示意他去自己房中。
李常安拄着拐杖跟在身后,腿伤让他行动迟缓。进到屋里,他吃力地挪到桌前,将账簿整齐放下,憨笑着保证:“腿是不成了,但脑子还使得。将军放心,这些账,谁来塞钱都通不过。”
唐蓬莱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身影,心头钝痛。刹那间,记忆里炸裂的火光扑面而来——那年在前线,是李常安冒死将他背出阵地,自己却被炸断了腿。
“常安,辛苦你了。”他沉声道。
李常安咧嘴一笑:“将军,我这命是您捡回来的。能替您管账,是我的福气。”
烛火摇曳,房里一时静得只剩纸页沙沙声。
唐蓬莱低头看着那摞账簿,心绪复杂——父亲在楼上运筹,弟媳在楼下算计,弟弟沉默扮演着新婚角色,而唯一保持着军人本色与憨直心性的李常安,却只能拖着残腿在此寂静等候。
那一瞬,他几乎要相信,楼下那一盏灯,是他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他心底冷哼:常安这样的人,才叫干净。
可他也明白,这世道最不容的,往往就是太干净的人。
【3】
夜色渐深,唐母吩咐下人:“去把热汤送到书房。”
见李常安商讨完正事出来,唐母语气温和:“常安,雨夜路滑,就别来回折腾了。厨房炖了汤,留下用些再走。”
李常安一愣,手足无措地挠头:“夫人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留下吧。”唐蓬莱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低沉而不容置疑。他已换过常服,目光落在李常安身上,带着威严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愧怜。
“你娘身体可好?雨天腿疾犯不犯?”他状似随意地问。
李常安立刻挺直腰板,感激道:“劳将军挂心!我娘硬朗,就是年纪大眼花。我这腿是老毛病,不碍事!她总念叨,多亏将军照应,我们娘俩才能安稳。”
话语朴实,却更显情深义重。
餐厅里很快摆好简单餐食。热汤蒸汽氤氲,暂驱宅中寒意。雨声被隔绝窗外,厅内多了几分难得的暖意。
郭走丢趁盛汤的间隙,极低声问唐山海:“大哥似乎很信重这位李副官?”
唐山海偏过头,声音轻如气息:“命里欠的。”
四字道尽战场托付与牺牲,诉尽无法偿还的人情债。话音落下,他又将一颗栗肉无声放入她碗中。
郭走丢若有所思地吃着栗子,她心下明了——这看似木讷的瘸腿汉子,对唐蓬莱而言,绝非寻常旧部,而是血火中救命的兄弟。
然而她也清晰地感觉到,这座被雨幕笼罩的唐公馆,正在看似平静的灯火与浓重阴影间,暗暗积聚着更大的波澜。
雨声与沉默交织,如无形的大网缓缓收紧。
唐山海指尖那一抹栗香的甜味,忽然变得苦涩——风暴已近。